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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恨】(完结、重口)

**小说 2021-01-09 02:23 出处:网络 作者:[db:作者]编辑:@**小说
【春恨】(完结、重口) 作者:竹下梨 2012/5/27 发表于:SexInSex.net 是否首发:是

【春恨】(完结、重口)



作者:竹下梨
2012/5/27 发表于:SexInSex.net
是否首发:是


                第一章

  夜,满目猩红,眼前的手掌是淋漓滴落的鲜血!风,寒彻骨髓,倒在地上的
是死不瞑目的兄弟。「啊──!」凄厉地惨叫回荡宫廷。安公公疾步而入,跪在
地上。「皇上万福!」

  烛光明灭间依稀看清了君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回头来看,迷离了目光,
梦中所见,往昔记忆,浮上眼前,痴缠爱恨皆堵在心口。张开口,君王仰天一声。
「云澈!朕一定不能放过你!不能!」

  翌日早朝,殿上跪了今科三甲。当今天子洛晖含笑俯看三人,韩倩山威武,
尹儒文雅,却都不及苏焕成,唇若涂朱,面如傅粉,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
似刀裁。洛晖看到这里,唇角一扬,笑的竟是别有深意。

  大典结束,探花尹儒封了通判,榜眼韩倩山封了知州,这都是外放的官职,
独独苏焕成,被封了翰林院侍读一职,留在君王身侧。「云澈,朕不怕你不回来!
」洛晖心里思忖着,望向苏焕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风情。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眼前春色大好,朕却不知为何总有人文人爱作
那伤春之词。」御花园里,天子与臣同乐,共赏春色。洛晖更是目光流转,万般
风情。

  苏焕成当年一首《惜春》名动天下,今听天子此言,便知说的是自己了。于
是上前一步,恭敬答:「春易逝,花落早,悲的正是春太好,花开盛。」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四时景致,无不可爱,偏的你们文人便就爱这么患
得患失,落得女儿之态。」洛晖不以为然,笑言以对。

  苏焕成低头道:「皇上圣明。不过这文人伤春却有另一重意境。」

  「哦?」君王斜眼睨看,更显风华,竟也叫苏焕成心头微颤,连忙低头答:
「文人气节,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奈何曲高和寡,伯乐难寻,文人
伤春,实为感怀身世,以春色自喻,叹年华易逝,恨无人问津,故而伤感。」

  君王端起茶碗,细细品来,一双薄唇轻轻扬起,牵动多少心魂。「状元郎当
年一首《惜春》,莫非也是以春色自比,求世间伯乐?」

  苏焕成连忙垂头,拱手拜谢:「臣不敢。」

  「呵呵呵,苏郎何必如此,朕不过玩笑罢了。」洛晖笑道,「依朕之见,卿
确实堪比春色。方才状元郎答得极好,来人,赏!」内侍连忙端着玉如意,送到
苏焕成跟前。苏焕成一见这玉如意,便皱了眉头,再拜推辞道:「这玉如意乃是
君王赐给后妃之物,赐予下臣于礼不合,臣不敢受。」

  洛晖玩味地打量着苏焕成,只见他偷偷抬眼,对上自己的眼光时却又低头,
不敢直视。君王失笑。「好个守礼有节的翰林侍读!」转身便责备了内侍:「你
们这群不成器的奴才,竟送错了赏赐,你们说,朕该怎么罚你们?」

  内侍听了两腿打着颤,跪倒在地,直呼饶命。洛晖好气也好笑,再去问苏焕
成:「状元郎,你说这些奴才该怎么罚?」

  苏焕成皱眉,若是君王因此责怪了内侍,岂不是都成了自己的过错?于是他
拜道:「公公们只是一时不察,并无大过,依微臣愚见,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就
好。」

  洛晖哼笑一声,便对下面道:「还不谢过苏大人!」内侍纷纷向苏焕成磕头,
苏焕成见状只能摇头。「闻说状元郎琴艺过人,朕昔日得了一把雷公琴,便赐给
苏大人罢。」内侍起身,拿了琴来交给苏焕成。洛晖侧身又问:「这次总没逾距
吧?」

  苏焕成忙接过琴,跪拜答谢:「雷霆雨露俱是皇恩,皇上所赐,岂会逾距。
臣叩谢圣恩。」说着顺手将玉如意交还给了内侍。

  「这玉如意状元郎还是收着吧。」君王回了座位,笑言,「方才不是说,朕
之所赐不会逾距么?况且,朕送出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说罢起身,对一旁
内侍道:「起驾。」

  内侍高喝一声:「皇上起驾回宫!」众臣恭送了君王,在御花园用了膳后,
才散去。

  只是苏焕成这次吓得不轻,险些摔了御赐的雷公琴。君赐玉如意,有纳入后
宫之意,他自然要不得,却也还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卿堪比春色。」君王此
言加之玉如意,圣意已昭。知情的大臣们亦是纷纷叹息,只怕这状元郎的前途福
祸难料啊。

  安公公服侍君侧多年,对主子脾性了如指掌,见四下无人,附耳道:「陛下,
这次是否玩得太过了?若是云侯爷回朝,只怕……」

  洛晖斜睨侍从一眼,哼笑道:「云侯爷?朕乃当今天子,难道还怕一个侯爷?


  安公公岂会不知各种缘由,莫说云侯爷手握重兵,但说他被先帝选为侍读,
虽比洛晖年幼两岁,但为人处事,精明干练,年不过双十,便立威疆场,四方蛮
夷无不闻风丧胆。眼前这个贪图安逸,好色荒淫的君王焉能与他相比?奈何这话
是决计不能说的。安公公只好道:「陛下,奴才哪敢,只是侯爷为人古板较真,
若是玩得过火了,只怕皇上耳根子不得清净。」

  洛晖猜到安公公心里所想,冷了脸色当下便道:「日后若是你倒了大霉,祸
根便是你这张嘴了。」说罢,洛晖起身去看奏折,每本看了不多时便放下,最后
索性喊了人进来,当着内侍的面,将满桌奏折拂在了地上,喝道:「把这些东西
还给那些个大臣们,再传朕的话,六部臣工选来是为朕分忧的,日后若是再拿这
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烦朕,朕便摘了他们的顶戴花翎!」

  侍从们哪里敢逆皇上龙鳞,匆匆拾起地上的奏折,弓着身子退出宫外。发泄
了怒气的洛晖神色和缓下来,睡意渐浓,便对服侍在侧的安公公道:「朕乏了,
还不过来服侍朕小憩?」安公公不大不小打了个寒战,答应着便上去服侍。好色
荒淫,喜怒无常,这样的君主,让安公公打心底里害怕。

  翌日,洛晖还是点了苏焕成案前服侍,苏焕成岂敢不从。只是战战兢兢,畏
首畏尾,生怕踏错半步,毁了一世名声,也叫他再无回头之路。

  「卿研之墨,色浓味淡,一如卿之人品。」洛晖斜躺龙座,半支身子,笑看
苏焕成的窘态。

  「皇上,墨好了。」苏焕成完了差事,便退开半步,垂手恭立。

  洛晖笑着直起身,眼眸中闪过几分厉色,却也没发作,只扔了一本诗经给苏
焕成,道:「朕今日起了兴致,劳烦苏大人替朕念念。」

  「这……」苏焕成面露难色。

  洛晖冷哼一声,便问:「侍读侍读,就是陪着朕读书的,莫非朕让卿读个书,
也是辱没了你不成?」这话含了雷霆之怒,纵然苏焕成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为之。
颤颤巍巍拿起书,随意翻开便吟:「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将翔,弋凫与雁……」听到堂上暗暗传来窃笑,惊觉此诗意指,忙换了一首。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便又念不下去,一来二去,还是洛晖忍
耐不住,笑出声来。苏焕成放下手中书卷,低头立着,面上已是红潮大起。

  「状元郎昔日殿试上对答从容,怎如今连话都说不出了?」面对君王调笑,
苏焕成唯有低头不语,洛晖叹息一声,又道:「卿站得那么远作甚?过来吧,朕
又不会吃了你。」

  苏焕成挪前一步,只比那三寸金莲迈的步子大不了多少。洛晖看着,只觉这
扭捏之态放在苏焕成身上便又是别种风情。伸出手,将人拉近,探出半个身子,
在苏焕成耳边低语:「朕问你,天生貌美,可是错?」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容貌美丑,岂有对错之分。」

  「那朕爱美人,错了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虽贵为天子,却也是凡人。」

  「既然如此,朕见你美貌,生了思慕之情,又将私情坦然相告,莫非有错了?
」洛晖说完,躺回了龙座,眯眼笑看正独自懊恼的苏焕成。「朕爱你美貌,敬你
才学,想要与你行交颈之好,你待如何?回去想清楚吧。」

  「皇上,您这便是要毁了臣!」苏焕成噗通跪倒在地,头磕得砰砰作响。

  洛晖也不拦他,依旧躺在龙椅上,只问:「朕分明是喜欢你,如何成了害你
了?」

  苏焕成抬脸,额头已磕出猩红。「臣科考入仕,只求为国尽忠,皇上要臣做
那惑主佞臣,臣唯有一死!」

  「呵呵呵。」洛晖笑得软了身子,举手投足,仪态万千。「躺在龙榻上尽忠
就是佞臣?跪在殿下磕头就是忠臣?那朕便要问你,古来跪在殿下的奸臣比起躺
在龙榻上的,孰多孰少?」

  「这……」

  「若朕因对你之心,行你所谏之善行,那你还是佞臣么?」洛晖正了神色,
目光灼灼,教苏焕成不敢直视,又不能回避。「罢了罢了,你且回去想清楚,朕
也不愿强迫了你。」苏焕成连忙低头告退。可双眼却再离不开君王身侧。

  短短数日,寥寥几句,他便心想事成了,洛晖嗤笑,这饱读诗书的状元郎也
不过如此。

  以后几日,洛晖刻意疏远了苏焕成,每每在早朝时,见他目光粼粼,欲言又
止的模样,洛晖便知自己已胜了。盘算着差不多时,该是收网时候,洛晖便单独
召见了苏焕成。他斜倚在龙榻上,隔着一道垂帘,隐约可见风流之姿。

  「苏卿,你可想好了?」洛晖言语恹恹,慵懒中别有风情。

  苏焕成到底还存着几分文人的矜持,话堵在喉口,就是说不出来。洛晖直起
身来,走近他,眼眸幽幽,柔肠百结。「想好了么?」说话间手指已经在苏焕成
胸前打转,扣子一颗接一颗被解开,苏焕成屏息,紧张得将下唇咬出一片血色。

  洛晖轻轻咬上苏焕成耳垂。「啊!」苏焕成惊呼一声,险些摔在地上。只觉
身上突然没了力气,却被君王拥在怀中,勉强站着。耳边是洛晖的轻笑,想到接
下去要发生的事,他不由羞得脸颊带着耳垂都泛起殷红。耳垂逐渐被温湿包裹,
君王的舌尖便调皮地挑逗着浴火。「呜呜……」苏焕成终于抑制不住,呻吟不止。
看着他青涩的反应,洛晖又呵呵笑了起来。

  衣衫已经松松垮垮,苏焕成两腿发颤,浑身的血气涌向下体,只觉身体似乎
都不是自己的了。洛晖的手缓缓伸向那渐渐抬头的器官,正待举动,却听得门外
安公公急切的声音。「侯爷,您不能进去!侯爷!皇上……」

  洛晖一怔,连忙推开苏焕成,苏焕成失了支撑,跌倒在地。云澈冲进宫门的
时候,见到的便是失魂落魄衣衫不整倒在地上的苏焕成,和轻松闲适斜卧龙榻的
当今君主洛晖。云澈皱着眉头,单膝跪地,拱手拜道:「臣叩见皇上。」

  洛晖冷笑一声,对倒在地上的苏焕成道:「你先下去吧。」苏焕成这才回魂,
忙整理了衣衫,狼狈地从寝宫里跑了出去。待苏焕成离开,洛晖别过脸,故意不
去看云澈,张口便是半真半假的埋怨。「你还知道回来?」

  云澈也好似是忍耐到了极限,不顾君臣之礼,冲进内殿,将君主压在了龙榻
上。「皇上,白日宣淫,染指朝臣,你真是要毁了这一世的声名么!」

  云澈的反应早在洛晖计算之中,他也不慌,反将双臂勾上了云澈的脖颈,吐
气在他脸上。「朕若不这么做,你怎么会回来?」说罢,洛晖收紧了手臂,双腿
亦环住了云澈的腰身。

  「皇上!」云澈未及说完,我连夜赶来,有万言书进谏。此刻却只顾着与洛
晖唇舌纠缠掠夺,发出吸吮的声响。银丝自纠缠的嘴角漏出,洛晖眼中露出的媚
色变得更重。

  手掌不自觉地褪去了洛晖的衣衫,流连在他的肌肤上。云澈只看见洛晖泛起
殷红的脸颊,听见他惑人的娇吟。此刻他岂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深深凝视着
怀里的洛晖,云澈低声吐出一句叹息:「宁儿……」

  霎时腹部一痛,云澈清醒时便觉被踢倒在了地上,再看洛晖,此刻的天子眸
子清明,入耳的声音竟是冰凉刺骨。「谁准你这么叫朕的!」

  宁儿是他的乳名,是洛晖心底最深的痛。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云澈,他恨!深
深吐了一口气,洛晖强行压下了心头涌动的仇怨,直视着云澈,他又一次问道:
「当年皇兄……是谁、杀的?」

  云澈张皇地抬眼,虽然他身上还带着痛,可当望入洛晖的眼底时,云澈竟觉
得自己的心更痛。这一场爱恨情仇因他而起,注定不能善终。洛晖逼过去,恨恨
地盯着这个曾经他深爱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问:「是谁杀了我的皇兄?」可是他
越是逼问,越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过去,也看不清云澈。

  温热的手掌覆盖了洛晖的脸颊,替他拭去眼角的水汽。洛晖听到云澈在说:
「是我。」十数年前他答「是我。」十数年后,他还是可以长大光明地答「是我。
」洛晖松了气力,仰天大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把头高高地扬起,可
眼中的泪水如逝去的光阴般不可重回。

  养心殿里挂着一幅先帝的字:天下蒸庶,咸以康宁。云澈被赶出去后,洛晖
就一直看着它,手指顺着笔锋走势,抚过每一字,最后停在了「康」上。康儿,
是他兄长的乳名,他的孪生哥哥,却死在了他最爱之人的剑下。洛晖不禁去想,
他云澈怎么能忍心在皇兄背后刺下致命一剑!行刺皇子,欺君罔上,他真以为在
边关立几次战功就可以弥补这一切么?

  洛晖木然立在这幅字前头,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云澈的气息,他用双臂将自己
紧紧包裹起来,却不知自己想留住的是什么。眼前的「康」字黑亮刺眼,他别开
脸,望着宫门,自言自语道:「你回来就好,你若不会来,朕怎么折磨你!」

  第二日的早朝,云澈还来不及看清洛晖的神色,就听见君王威严开口。「云
侯爷常驻边疆,劳苦功高啊。」他忙上前一步,低头拜答:「是皇上天威浩荡,
震慑蛮夷,臣不敢居功。」

  「说得好。一别经年,云侯爷也越来越会说话了。」云澈不知道洛晖到底想
做什么,只好安静地听他说话。「只是这驻边大将回朝都要奉旨,或是每年回京
述职之期。朕不记得下过诏书要侯爷回来,眼下离回京述职也尚有三月。侯爷回
来的早了些吧。」

  话音未落,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承从百官中站出一步,他向上进言:「皇上,
侯爷有功于社稷,况且如今边关安定,天下太平,侯爷功不可没,还请皇上…
…」

  苏焕成也站了出来。「皇上,侯爷有功于社稷,功可抵过,罪不至死。」满
朝文武跪拜在地,皆在为云澈求情。唯有云澈,什么也没说。

  「纵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否则若天下将士都学云侯爷这般疏于职守,朕
岂不是要将我朝边关连同江山都拱手让人?大理寺卿,你说这减一档刑罚该是如
何?」

  大理寺卿邱守仁站前回禀:「杖二百,流三千。」

  「呵呵,杖二百?侯爷也算是尊贵之人,岂受得了二百杖刑?至于流三千嘛,
也就是让侯爷继续回去驻边,有何意义!罢了罢了,朕也不忍责罚侯爷,但律法
难违,朕虽是天子,也要遵循律法。那就廷杖五十,罚奉三年罢。」皇上这么说,
这看似是法外开恩,然满朝文武却无不唏嘘,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皇帝要给云
澈的难堪。廷杖便是要云澈在人前受刑,当着禁军内侍女官的面,被杖打五十,
这叫他一个侯爷情何以堪!

  云澈万没想到洛晖的刁难来得如此之快,这位君王似乎一天都不愿多等。可
满腔血泪只能往肚里咽,他还是跪在他的君王面前,高呼:「臣叩谢圣恩。」只
是云澈抬眼仰视着君王时,心里在想:是否折磨到你心满意足,就能还我一个宁
儿?

  五十杖一下接一下打在云澈身上,皮开肉绽。痛,撕心裂肺的痛。只是痛之
后呢?这每一记都打在他对洛晖的情谊上,都要打散他心里存着的最后一丝幻想。
洛晖已经用自己的方法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云澈,他没有忘记,时隔十数年,洛晖
没有忘记怨恨,没有忘记报仇。他赐下的每一杖都在嘲笑着云澈的天真和愚蠢。

  受刑过后的云澈便被张承送回了侯府休养。张承心中有愧,是他书信一封,
把云澈请回了朝廷。「君王的心思,早有端倪,我实不该求侯爷归京,牵累了侯
爷。」

  「岂能怪你!」云澈苦笑,怪不得张承,怪不得洛晖,他还能怪谁?自己么?
「他心里有气,折磨我,总好过折磨他自己。」云澈这么说着,身上的痛从臀肉
一直撕扯到心口。可他还是不恨,不能恨,不能怨,甚至即便是洛晖如此待他,
他还在心疼着这个绝情的孤家寡人。

  「侯爷何苦受这不白之冤?何不将实情告诉皇上?」张承说的是洛晖的皇兄
被刺之事的真相。可云澈不能说。张承看出了他心底的挣扎,只好叹息:「天下
间最不该怪侯爷的人,就是他了……」

  云澈也在叹息,他在悲叹自己的不忍。不忍见到皇帝消沉荒淫,不忍见他百
官离心,不忍见洛朝社稷毁于一旦,更不忍见他凄苦孤单,独自一人。「如今边
关大定,我本也有意此次回朝后,便辞了镇边将军一职,留于京城陪他了。只是
当初之事,牵累了你和如烟,是我对不起你。」他娶了苏如是的那一夜,送了亲
妹入宫为妃。乱了两段姻缘,害苦了的何止是四个人。

  「此事我都已经放下,侯爷又何必自责。我只怕皇上他……会辜负了侯爷一
番好意。」张承不想伤了云澈的心。可他自己的心,何尝不是千疮百孔?当日那
个信手折梅的爽朗少女,如今却被锁在深宫远离了人间,随之同去的,还有自己
的心。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不约而同望向皇宫的方向,竟是在想同一件事:那高墙
豪门中究竟锁了多少伤心旧事?

  养心殿里,洛晖唇角扬笑,躺在软榻上假寐。在旁人看来他该是高兴的,当
众给了云澈难堪的君王,应该是高兴的。一内侍不敢打扰了君王的兴致,小心翼
翼入了宫,在君王耳边低语:「皇上,如妃求见。」

  洛晖眯眼,笑意更浓。云如烟进宫时,手里捧着一盘李子。见到君王,盈盈
一拜,行礼后才道:「这是兄长从边关带来的李子,听说甘甜可口,鲜嫩多汁,
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解暑圣品。臣妾特来与陛下分享。」

  李子被放在了案前,洛晖拿起一个却不吃,只是翻来覆去地看。「怎么?这
会儿知道要来讨好朕了么?可是听说了朕杖责云侯爷,担心自己后宫地位难保了?


  「这果子是哥给皇上的,不过让臣妾转交,爱吃不吃随皇上高兴。」如妃的
语气里带着骄傲、倔强,一如多年以前,洛晖忽然有了感慨,似乎这么多年来唯
一没有改变的,只剩下如妃。「讨好?我云家荣宠都是一刀一剑拼回来的,不是
皇上赏赐的!讨好你做什么!」眼底赤裸裸的鄙夷终是惹怒了君王。洛晖掀翻了
一盘李子,朝着如妃拍案怒喝:「你好大的胆子!君前失仪是何等罪过!你可知
道?」

  「皇上不满意也可以杖责臣妾,不过这五十棍子打下去,臣妾就一命呜呼了。
皇上您可要想清楚了。皇上不是想娶苏如是么?怎么不娶?强占臣妻,才不负皇
上荒淫昏君之名。」苏如是是如妃的大嫂,是云澈的妻,是天下第一美人,更是
洛朝第一才女。市井传言皇上想娶苏如是,先帝却下旨为云澈和她赐婚,这才是
后来洛晖三番五次刁难云澈的症结所在。

  洛晖一巴掌打在如妃脸上,白嫩的脸颊赫然多了五个指印。若非气急,他也
从不曾打过女人。「如妃,朕看你是活腻了!」

  如妃痛,可比起心里的怨,这痛实在微不足道。「皇上最好早点杀了臣妾,
我云家总算还了一条命给你,到时候两不相欠!」

  「你也知道你云家欠朕一条命么?」洛晖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台上,整座宫殿
都好似为之一震。「是云澈欠朕的,是他对不起朕!」

  听了这话,如妃怔然,很快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哥欠你?对不起你?
哈哈哈……我哥这辈子最对得起的就是你了!」说罢,如妃拂袖而去。内侍们见
如妃脸上的指印和神色,更是不敢入殿。

  洛晖倒在地上,望着一地的红果,不停自问:云澈,究竟要如何折磨你才算
为皇兄报仇?究竟折磨到什么时候才能抚平我心底的伤?他按住胸口,想起今日
云澈所受之刑,却觉得心中的痛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安公公入宫时看见君王倒在地上,也不敢扶,只是更加小心的作答:「侍卫
们下手很有分寸,没伤到筋骨,只是皮开肉绽的,看起来有些可怖。」洛晖淡淡
嗯了一声,安公公又道:「金疮药也用如妃的名字送到侯府了,皇上放心……皇
上,奴才不明白……」

  洛晖不让他问完,只道:「朕让你做事,你就去做,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
问。明白么?」安公公连忙点头称是。「扶朕起来。」安公公扶起君王,又叫了
一群内侍进来,收拾满地狼藉。

  内侍们一个一个把李子从地上捡起来。那是云澈送给他的,怕他不收,还费
尽了心机央如妃转交。鲜嫩欲滴的颜色,象征着云澈对他的情谊,这一盘李子其
实是在向他诉说满腔的爱恋。洛晖鬼使神差地,拿起一个,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果真是甘甜多汁,沁人心脾。

  「皇上,吃不得。」安公公在一旁急喊,「这东西掉地上过,吃了恐伤龙体。
还是待奴才们洗干净了,再给皇上。」

  「哦,恩。」洛晖将手中的李子给了安公公。安公公长舒一口气,暗道:看
来今日皇上心情好,特别好说话。

  云澈在府中休息了半月余,伤势大好,恰逢苏母病重,云澈便让苏如是归家
省亲。苏如是离去未多时,管家便带了一人到书房,来人抬起脸,云澈微怔,挥
退了管家。「皇上?」

  洛晖绕过云澈,坐了首座,似乎只是偶然路过的模样。他看见案台上堆着的
皆是兵书,笑道:「云侯爷无愧忠勇侯之名,时时心系边关战局,真乃我朝将领
之楷模。」

  「臣愧不敢当。」见到洛晖,云澈便觉得伤处隐隐作痛。

  洛晖翻了几页,察觉墨色未干,他看的竟都是云澈多年来行军作战的经验。
「朕未曾想,侯爷也有着书之心。只是……这兵法谋略若是不慎传入外邦,反成
了他人入侵我朝之利器,岂非有违侯爷本意?亦为我朝埋下祸根。」

  「皇上,此书是臣多年经验之谈,对临阵对敌多有助益。臣写了也只供朝中
将领翻阅,并无刊印外传之心。」

  「当年孙武着兵书也未见得要他的兵法广为流传,可如今孙子兵法不还是满
大街地卖?」洛晖拿起笔随意就在这书上涂抹起来,片刻好好一本兵法只剩下一
堆墨痕。「依朕之见,还是毁了的好。」

  书一本一本被洛晖拿来涂鸦,费时半月的精心之作,如今成了一堆废纸。云
澈却还会为洛晖眼底偶尔闪过的些许快意而感到高兴,暗笑着自己的没出息,他
只好低头道了一句。「皇上圣明。」再抬眼看见满桌狼藉,云澈终是忍不住一声
轻叹。

  「怎么?不高兴了?」

  「臣不敢,皇上高瞻远瞩,为的也是我朝江山。」

  明知他说的不过是场面话,可洛晖还是有几分得意,在他面前的云澈不是一
代大将,不是当朝侯爷,不过是个言听计从,乖顺谦恭的臣子,还要跪在他脚下,
祈求君王垂怜。思及此,洛晖浑身一凛,便生了欲望。拉过云澈,在他耳边道:
「朕自有办法让你快活起来。」

  「皇上!」正因为知道洛晖口中所谓快乐的办法,云澈才会这般愕然。当今
天子行事真的已是如此无所顾忌了么?这么多年,仇恨竟把他折磨至此!

  刻意忽略了云澈眼中的柔情,洛晖闭上眼,只顾用舌尖画着圈舔弄云澈的下
颚,末了还在他下颚上咬了一口,埋怨道:「你这胡渣刺得朕好疼。」目光一转,
又道:「不过朕喜欢他划在朕身上的滋味。」

  怀里的是自己思慕多年之人,所以云澈没有抗拒,他将洛晖抱起,作势要抱
他去床榻上。却听见洛晖不满的声音。「朕不去床上!」翻身一压,洛晖将云澈
压倒在地,伸手去解开他的衣衫。

  看着这样的洛晖,云澈的心如火烧一般的疼,他想要紧紧抱住洛晖,把他揉
进血肉,自此永不再受半分伤害。所以他扯下了洛晖的里衣,所以他不要命地在
洛晖身体中穿刺,听着耳边的声声浪吟,看着眼前被情欲浸染的双眸,至少这一
刻,他和洛晖离得这么近。

  「不,啊啊……不行……啊嗯……」胸前的皮肤摩擦在冰凉的地面上,胸口
却是一片火辣。洛晖抓紧了桌脚,忍受着下体的钝痛,心里却是痛快的。云澈离
不开他,即便他给了云澈那样的难堪,这个威风沙场的忠勇侯还是逃不出他的手
掌心!

                第二章

  「云澈!」伏在案上看书的云澈听见洛晖在喊他,连忙进了内室。床上的洛
晖一脸的惊惶,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一个袖口,好像是受了惊吓。「哪里不舒服
么?」他伸出手掌,轻轻地在洛晖的脸颊上抚慰,想要借着掌心的温度融化洛晖
心中的恐惧。

  「不准动。朕今日要在此过夜。」说着,洛晖倒在他的大腿上,闭上眼沉沉
睡去。

  云澈并不知道,洛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不知道夕阳映衬下的他,在
洛晖的眼中宛若飞升在即的天神。可洛晖在陷入黑甜的前一刻,还在想,不要走,
你不能走。云澈,你不能走。

  这一夜洛晖睡得很沉,却醒的很早。惊觉云澈的手脚因血气不畅而变得冰凉,
他用自己的手掌覆盖住云澈的,温度透过彼此的肌肤传递,相互交融。很快云澈
也醒了过来,起来准备为洛晖打点,却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阿澈!这话险些脱口而出,却还是被洛晖咬碎在了嘴边。这一夜他没有梦见
他的皇兄,这一夜他睡得安稳香甜,这一夜他觉得幸福。不该!洛晖咬死了牙关,
满面通红。他瞪着云澈,那眼神好像是野兽的獠牙。

  你我有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违背誓言,弃我不顾;你颠倒黑白,欺君罔
上,自私自利,卑鄙无耻!云澈,你死不足惜!洛晖从床上起来,狠狠踢了云澈
一脚。「废物!」丢下这一句,洛晖转身便走。朕已身在地狱,不得解脱,凭什
么你能独活人间,享受欢乐?云澈,朕要你一无所有,生不如死!

  他脚下不停,很快就到了宫门口,那里似有人等候多时。洛晖停下步子,细
一看,原来是金科状元苏焕成。「苏卿果真我朝栋梁,早朝都来得比旁人早。」

  「臣在此已等了皇上一夜了。」眼前的苏焕成脸色苍白,身上衣衫还沾着湿
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阵阵寒意。「皇上,臣昨日去了侯府。」苏焕成看着洛晖,
那个口口声声说思慕他的君王。如果不是昨日他去了侯府,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他此刻还会被蒙在鼓里,对君王的心计一无所察。好个狠心的帝王,好个薄情的
淫君!「皇上,那当日你……」苏焕成在这里等了天子一夜,他在等一个答案,
纵然这个答案可能会让他痛不欲生,他也不愿自欺欺人地活一辈子。

  「如你所料,半分不差。」洛晖回答得毫不犹豫,断然决绝。心中却不由想
起了多年以前的他自己,登基前夜,他也是用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去质问云
澈,是谁杀了他的皇兄。云澈当年回答时的神色他记不清了,想来应该不会是如
自己这般冷漠无情罢。

  苏焕成看着洛晖进了宫门,独自一人,孤立在晨雾之中。他想哭,却眼中无
泪;他想笑,可心中涩然。枉他自视甚高,到头来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赔上的一颗真心,却根本没有入过天子之眼。望着洛晖的背影,苏焕成含笑自语:
「姐姐说的对,皇上,您不昏庸。」转身离开,那弹指间他弃了的是这一世情爱。

  在早朝上看见云澈足足叫洛晖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云澈今日该是会向吏部告
假的。但当内侍递上今日的折子时,他才恍然,难怪云澈如此心急上朝。从头到
尾看完了云澈奏折上的每一个字,洛晖唇角带起笑,一步一步走下龙座。「云侯
爷要请辞?那请辞之后,侯爷想做什么?带着你的天下第一美人云游四海,做你
的逍遥侯爷么?」

  「臣……不是……」

  「你以为,朕会让你如此逍遥快活?」洛晖没有给云澈解释的机会,他已认
定了云澈的背信弃义,又怎么会相信从云澈口中说出的一字半句?他走回了龙座,
用最平静的声音和云澈说话。「前些日,如妃告诉朕,云家荣宠是一刀一剑拼回
来的,不是朕赏赐的。朕想知道,云侯爷对此是个什么想法。」

  「啊……!」这话隐隐有不臣之心,是诛九族的罪过。云澈跪在地上,心里
一寒,莫非这次洛晖真的是想要他的命了么?「舍妹年幼无知,君前无状,冲撞
了皇上,是臣管教不严,错在微臣,不在娘娘,请皇上责罚。」

  「云侯爷深体朕心,朕也是如此以为的。朕岂忍责怪如妃?便只好对不起侯
爷了。」洛晖后仰了身子,胸中已有把握。「这样吧,朕也不为难你,云侯爷既
然不愿去守边关,那就替朕守着东门吧。」

  云澈抬眼望着洛晖,相隔十数年,原来他的容貌也与当初不同了。垂下脸,
云澈对着洛晖磕了三个响头。「臣叩谢圣恩,皇上万岁。」耳边是洛晖的轻哼,
仿佛是告诉他,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开始。

  京城东门热闹非凡,来往之人川流不息,但在人群中,云澈还是一眼认出了
他。即便容貌身形与往昔大不相同,云澈还是能从万人中找到洛晖。他走到洛晖
跟前,看了看左右,对洛晖说:「皇上,怎么不带个侍卫?若然有了万一……」
略带责备的语气,听在耳中也是满是温情。洛晖却没耐性等他说完。「侯爷此言
差矣,此地不都是朕的侍卫?」见云澈无言以对,洛晖又道:「况且朕此来也不
想惊动旁人。」洛晖说的是旁人,却不是百姓,言下之意便是此行就是来找他云
澈的麻烦的。不等云澈有所反应,洛晖便喝道:「不好!夜明珠!」

  云澈转头去看,那两颗如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不知何时滚了出来,周围已有几
名百姓围观着。眼角瞥见洛晖脸上的笑意,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可云澈无奈,还
是只能去替他捡回来。「皇上,财不可露白,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只怕不好。」
云澈将夜明珠还给了洛晖,低声嘱咐。

  「又掉了。」洛晖似乎根本不听他说话,当着他的面,又把夜明珠扔了出去。
此举惊动城门的将士,众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云澈。

  云澈叹了口气,慌忙地四处从别人手中将夜明珠夺回来,再交给洛晖。可洛
晖一次比一次扔得远,一次比一次扔得快。云澈四处奔波的身影颇为狼狈,周围
不厚道的看客便嗤嗤笑出声来。

  看到云澈满头大汗地将夜明珠送到他手上,听着周围吵吵嚷嚷的哄笑声,洛
晖冷冷地问:「你不气?」

  「我不气。」只要你高兴便好。云澈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让他高兴。可是,
只有让云澈难堪,洛晖才会高兴;而只要洛晖高兴,云澈就不在意是否难堪。但
倘若他真的不在意了,洛晖还会高兴么?这样奇怪的循环让云澈啼笑皆非。

  「这样很好玩么?」洛晖阴沉地笑着,云澈还来不及弄清洛晖的意思,便听
到他用不大不小刚好让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以前养了一只狗,也常这
么逗它玩,它也不气,玩得还挺高兴!」手中的夜明珠已经被洛晖夺走,云澈呆
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洛晖离开,看着周围的人或幸灾乐祸,或摇头叹息,或指指
点点,或视若无睹。景物似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让人措手不及,无所适从。
直到城门换班的点儿,云澈才从震惊中醒来,浑浑噩噩地回了侯府。

  会皇宫后的洛晖脸色很难看,识趣的安公公跟在他身侧,半句话也不敢说。
乒乒乓乓,寝宫里一切触手可及之物都被毁尽。直到看见那幅字「康宁」,君王
终于跌坐在地上。颓然忆起从前,当年带着他驰骋草原,耳语温存的人,如今却
在庸碌人群中,佝偻着身躯,磨尽光华。明明是他让云澈受了难堪,为何此刻他
还在为云澈心痛?洛晖不明白,究竟是他折磨了云澈,还是折磨了自己。

  「皇上,如妃娘娘求见。」安公公小心翼翼地说话,方才的雷霆之怒已经吓
跑了全部的内侍,此刻唯剩下他一人,偏偏如妃又在这时来添乱。

  「朕不见,让她滚!」洛晖冲着门外大喝,一脚又踢在了一把打翻的木椅上。
被强行拉走的如妃在门外呼喊,言语不堪。她心中何尝不恨?

  「如妃娘娘?」那是张承的声音,他也是听说东门之事,前来向皇上进言的,
怎料在此竟见到了如妃。

  云如烟忽然平静了下来,看着张承,湿润的眼眶里除了恨意,更多的是连自
己都说不清弄不明的情愫。「张大人。」她整了整衣衫,转身离去。纵然丢脸,
她也决计不能在那人面前失了风度。

  张承木然地立在宫门外,险些忘了入宫的本意。这一场乱了的恩怨情仇,究
竟伤了多少人?又还要继续害多少人?

  被洛晖赶出来的安公公守在宫门外不敢走远,看见张承,好心劝告:「张大
人,皇上今日心情不好,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禀吧。」

  张承点了点头,又望着如妃去处淡淡叹息,回头对安公公道:「多谢公公提
点,告辞了。」

  暮色深沉,云澈自东门而归,见府中侍从神色闪烁,欲言又止,想来白日之
事已经传遍京城了,想到下人们还不知会怎么说他这个侯爷,云澈就不由叹息摇
头。苏如是从房内出来,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侯爷回来了?」

  云澈见了苏如是的笑颜,心中稍觉好过了些,勉强也扯出半分笑容,答:「
是。」

  「贱妾已备好热水,侯爷要先洗浴么?」苏如是只字不提白日受辱之事,云
澈不能不心生感激,他自觉往日对这位夫人,虽不曾苛刻,却未免太冷淡了些。
正欲开口道歉,却听得苏如是道:「侯爷不必多说,先洗浴吧,厨房还炖着鸡汤,
贱妾还要去看火。」

  当真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云澈心里更是愧疚。身后两个侍女得了女主人
的眼色,上前为云澈拂去风尘,带着主子入了内堂。等云澈出来,热腾腾的膳食
已齐齐上桌,他抬眼对上苏如是的清亮的眼神,心中霎时也是一片爽朗。

  若是能爱上苏如是,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云澈刚刚生了这样的念头,却又
摇了摇头。眼前的妻子再好,终究不是他心里的人。升腾的热气迷了云澈的眼,
若隐若现浮现出洛晖少年时的样貌,宁儿,你何时才能回来?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这日的早朝似也与前几日并无多大不同。洛晖
斜靠在龙椅上,没有半分庄重,可任谁看了,都不由会说,这是十分的天子威仪。

  「臣有本要奏。」刑部侍郎孙荣祺站了出来。内侍从他手上接过奏折交给了
洛晖,孙荣祺道:「启禀圣上,臣近日查阅卷宗,发现忠勇侯云澈两年前曾私自
征兵千余人,事后也未曾向朝廷报禀,云澈拥兵自重,私自征兵,有违律法,还
请皇上责罚!」

  孙荣祺跪倒在地,低头说得慷慨激昂,丝毫未察君王眼中的厉色。洛晖扫了
众人一眼,便问:「其他人怎么看?」

  大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却无人肯站出来说话。皇上三番两次为难云澈,
谁还敢为他说话?可云家毕竟权势不小,如今云澈纵然被皇上贬去守卫城门,到
底还戴着忠勇侯的头衔,谁人也不想就这么得罪了他。洛晖看出他们的势利,心
中不屑。而张承看着这一众往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如今却畏首畏尾的朝廷重臣,
却是悲从中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站出来为云澈说话,却听见身后已有
人先他一步了。

  「臣不才,却对孙大人所言另有看法。」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苏焕成。
「臣以为,两年前云侯爷征兵是为了解边关之危,战事紧急,未及上报也是寻常。
据臣所知,征兵前后边关大小战事共有十二次之多,云侯爷一时忘了报备虽于法
不合,却情有可原。更何况云侯爷事后也贴补了当地百姓,粮农生产并未受损,
边关捷报频传,击退了外敌,亦震慑了蛮夷。云侯爷征兵之举不仅无过,还当算
是有功。不是该罚,而是该赏。」

  洛晖微微颔首,看来这个苏焕成也不全然是个书呆子,他起身笑道:「状元
郎果真不负朕望,见解卓然。很好。」而后他从龙椅上下来,走到孙荣祺身旁,
弯下腰身,冷冷道:「看来你这刑部侍郎还不如一个翰林侍读通晓律法!既然你
不懂,就别占着刑部侍郎的位子了。」说罢,只见孙荣祺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浑
身都在打颤。看的洛晖暗暗好笑,回了龙椅,他道:「吏部尚书胡炳荣。」

  「臣在。」

  「传朕旨意,自今日起,翰林侍读苏焕成升任刑部侍郎一职,至于原刑部侍
郎孙荣祺……」洛晖看了看倒在地上惊吓过度的可怜人,哼笑一声,道,「就先
去翰林院给朕重新学学我朝律法!」

  胡炳荣再不敢有二话,低头深深一拜,答:「遵旨。」

  「退朝!」洛晖一甩衣袖,扔下众臣,回了后宫。

  君王身影刚刚消失不见,堂下便乱作一团,有大臣不免惊愕:「皇上这、这,
到底是什么意思?」圣意难测,谁又能说得明白?

  「各位大人还不明白么?」苏焕成冷笑着,众人都回过头来看他,只见他指
着龙椅问,「那是什么?」

  「龙椅啊。」

  「对,是龙椅。这龙椅皇上坐得,你们坐得了么?」众臣这才恍然,有些事
皇上做得,其他人做不得;有些人皇上欺负得,其他人欺负不得。孙荣祺千错万
错,只错在自作聪明猜错了圣意。

  苏焕成说完这句,便出宫去了,走了一段才想起,方才他竟忘记谢恩了。想
来皇帝也不会在意,从来他在意的只有云澈一人。苏焕成身侧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心底竟生出了几分不臣的念头。

  其后督察院查出刑部侍郎孙荣祺贪赃枉法,将其下狱,满朝文武一时哗然,
唯有苏焕成,他却没有丝毫的惊讶。如果不是察觉孙荣祺确有错处,当今的皇上
又怎么会随意就换了他的官位?天下人都以为皇帝昏庸荒淫,若真是如此,继位
八年,边关大定,百姓安居,都成了假的了么?苏焕成只是好笑,那些自以为是
的朝廷重臣们,连自己的君王都看不清,如何为朝廷选贤与能?

  东门那里云澈手执长矛,守卫城门,威武肃穆,宛如天神。纵然他落魄至此,
也难让人生出轻蔑之心。刚从皇宫出来的安公公不由叹了口气,放缓了步子,走
到他跟前。云澈见到来人,不免惊愕,忙问:「安公公,你怎么到此来了?」他
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洛晖。

  安公公见他四下张顾,便道:「皇上没来,是奴才一人来的。」云澈轻轻「
啊」了一声,安公公又道:「奴才来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

  安公公入宫多年,跟在皇上身边也有四五年了,云澈仔细打量着他此刻的神
色,心知他要说的,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虽是如此,但只要与洛晖有关,他又
岂能坐视不理。「安公公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侯爷放心,此事与皇上无关。」安公公此言一出,云澈倒是松了口气,只
是心里疑惑更甚。「也不能说全然无关……哎……如妃娘娘不知犯了皇上什么忌
讳,被上了刑,如今还被软禁在后宫里,虽说都是皮外伤,可皇上连太医都不让
如妃去看。奴才担心……」

  云澈心疼自己的妹妹,可他却迈不动脚下的步子。安公公宽慰道:「侯爷,
奴才看得出,皇上倒不是真想怎么着如妃,皇上的心思奴才不清楚,但奴才知道,
总归和侯爷有关……」风起,卷起漫天尘土,云澈一动不动,远远看来,分明是
个征战沙场的将领,哪里像个守卫城门的小吏。

  「去见过云澈了?」安公公刚刚关上寝宫的门,背后就传来皇帝的声音。原
来皇帝早已料到他会去找云澈,竟是故意假寐放他出去。安公公心下微颤,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上,匍匐不敢起来:「奴才自作聪明,奴才该死。」

  「他人呢?」洛晖看不见云澈,竟然有些慌神,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有朝
一日,云澈不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再任他欺凌却甘之如饴,不再对他一往情
深非他不可,他还能如何牵制云澈。

  安公公被皇帝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来,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侯爷说,
后宫之事,他一个外臣不便干预,不肯随奴才来……」

  「什么时候起他也学会这般矫情了!」话还未说完,耳边却听得君王一声冷
哼。洛晖起身,松垮的外袍险些掉在地上,胸膛露出一片雪白。安公公刚刚抬眼,
便见到这副景象,张开口差点便惊呼出声。天子肩上垂荡的发丝蜿蜒而下,透过
轻薄里衣,在胸前勾勒出条条曲线,随着呼吸起伏。下摆随着步子甩开,露出细
腻均称的双腿。这副模样的君王逼着云澈入宫,究竟是想做什么!安公公再不谙
人事,此刻也察觉一二。「呵呵,不便干预么?你再去,告诉他,朕这里有一杯
酒,不是他来饮,就是如妃饮,让他自己斟酌着办吧!」洛晖手里玩弄着衣带打
成的结,眼里的厉色越来越重,好个云澈!朕倒要看看你还敢不敢不来!

  「啊!」安公公的双腿不禁打颤,这言下之意竟是要以如妃的性命相要挟。

  洛晖冷冷哼了一声,不屑地看着安公公。「你个奴才是聋了?还是傻了?」
眯起眼,他故意把身子往安公公那儿再逼了几分,压低了声音又问:「还是不要
脑袋了?」

  安公公哪里再敢有二话,连忙往内务府去,脚下刚踏出两三步,又听见洛晖
开口。「他云澈有什么资格和朕谈条件!他欠朕的,他欠朕的!朕要他生便生,
要他死便死!半点由不得他!」

  听了这话,安公公一时失神,脚下踏空,险些摔出寝宫,却正巧撞在了门板
上。这幕落在君王眼中,终让洛晖回了魂,嗤笑着对安公公嘱咐道:「不要叫朕
失望。」君王的声音听来叫人不寒而栗。安公公来不及站稳,便连滚带爬地出了
寝宫。

  再到东门,早已到了城门守卫换班的点,安公公找不到云澈,忙去了侯府。
「未料想张大人也在。」安公公见到大堂里的张承,面色尴尬,朝着云澈拼命使
眼色。云澈会意,便对张承道:「你也忙了不少日子了,先回去休息吧。」

  「与皇上有关?」张承没有走,挡在了云澈和安公公的中间,却是向着云澈
在问。「侯爷还要去趟这浑水么?」

  若此事与如妃无关,云澈自可坦言相告。只是如今,他又岂忍心再害了张承。
「安公公这边请。」云澈拦住了张承,朝他摇了摇头。

  一到内堂,云澈还来不及寒暄几句,就看见安公公跪在地上,朝他磕头。「
云侯爷,您还是快些进宫吧。」

  「究竟出了何事?」云澈想要扶起安公公,可安公公就是压着身子不肯起来,
云澈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了。「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安公公擦着眼泪,泣不成声。「皇上今日必是要云侯爷入宫了,还请云侯爷
看在如妃娘娘的面上,随奴才入宫吧。奴才也是不想害了如妃娘娘。」他不敢说
到底是出了何事,只是一味地哀求云澈入宫。云澈便更加不安了,想了许久,他
终究还是说:「好,我随你去。」回宫的一路,云澈才断断续续从安公公口中套
出了事情始末。

  洛晖已经在宫里等了很久,身上的衣袍还是却还是松垮的披着,勉强遮蔽身
体。见到云澈进来,他嘴角扬笑,眼睛却没去看他,甚至开口说话的时候都没从
软榻上起来。「朕不知你们竟无能至此!一个城门小卒也能随意进出皇城,朕是
白养你们这群奴才的么!」

  安公公连带着养心殿内的其他侍从皆都跪成一地,谁也不敢说话。洛晖这才
抬眼去看云澈,笑问:「侯爷不是说你一外臣,不便干涉后宫之事么?现在怎么
又来了?」云澈不答。心里只是在盘算,这一次洛晖要折腾自己多久才会满意。
洛晖看着云澈的无奈和局促,心中终于有了几分快意,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拖拖
拉拉带起衣袍,露出半个肩头,半片下摆垂落,一抬眼便可以间看见深处。

  可云澈看到洛晖这样,却只觉得心是一阵一阵的发寒。他听见洛晖调侃的声
调。「这样也好,你若是奉召而来,便是朕召幸了你;如今是你自己来的,这便
是邀宠了。云侯爷,你说是不是?」竟将他比作了后宫女子么?

  云澈不敢再去看洛晖,单膝跪在地上,替亲妹求情:「如妃自幼被臣宠坏了,
骄纵妄为,还请皇上念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从轻?」洛晖冷笑,这才站起身走到云澈面前。他看着云澈卑躬屈膝跪在
面前,明明是折辱的姿势,可周身的气息都是这般平静,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要
云澈为他伤心,为他发狂,为他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生不如死。云澈怎么
不在意!洛晖恨,恨得咬牙切齿。「你自己说说,朕对你们云家从轻发落了多少
次了?还要再从轻?侯爷莫不是真以为国家律法只是儿戏吧。」

  云澈低着头,一双玉足映入眼帘,踩踏在灰色的地面上,莹莹的竟似泛着柔
光。「怎么这么不当心……」他低声地叹息,用双手轻轻覆了上去。一股股暖流
从脚背一直涌向心口,驱散了周身的寒意,肌肤上粗糙的触感更让洛晖的血气翻
腾。他别过头,看到跪在地上的一众侍从,喝道:「还不滚出去!」

  等到侍卫们都退出宫门,洛晖俯下身子,看仔细了云澈。脖颈处的跳动强健
有力,生机勃勃。看着就让洛晖喉咙如火烧般干渴。「抱朕回床上去。」

  云澈抬起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却还是抱起了洛晖。双臂收紧,好像是在
害怕下一刻怀里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你弄疼朕了!」洛晖白皙的皮肤被勒出一
片红印,他侧了身子,胸前挺立的红果隔着衣衫,若有似无的划过云澈手臂内侧
的柔软。云澈把人轻轻放在龙榻上,没等洛晖开口低头就吻上了他的双唇,霸道
深入的唇舌挑开牙关,让洛晖合不上嘴,被迫地迎合,口中溢出的声响如同幼犬
的呜咽。舌尖被顶得生疼,毫无节制的吸吮又好像要夺取他全部的呼吸,洛晖浑
身都没了气力,瘫软在床榻上。

  终于,那疯了一般的唇舌退出了他的口腔,洛晖睁开眼,却是一片模糊,等
他能看清了,看到的却是云澈脸上的热泪。在他的记忆中云澈的眼泪他只看过两
次。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多年前,他登基大典的前一晚。

  宫里挂满了喜庆的彩灯,他却衣衫不整,匆忙地跑去质问云澈皇。「告诉我,
皇兄到底是谁杀的?」

  十一年前,重伤的云澈抱着昏迷的他回了皇宫,告诉他的父皇,他们私自出
宫,遇到了歹人,他的皇兄被歹人所杀。他清醒之后,别人告诉他,云澈请旨去
了边关。而后夜夜孤枕难眠,他总被一个噩梦所扰,他惨死的皇兄与弃他而去的
恋人刀剑相向的噩梦。他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歹人。那他的皇兄究竟是死于谁手?

  「……是我……」果然,他没有猜错,没有歹人,没有刺杀,杀了他皇兄的
就是云澈!那个说要和自己私奔,却将他送回皇宫的人;那个说要陪他一生,却
独自去了边关的人;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伤他至深的人!

  自那时起,命运的轨迹就已经错乱。他用先帝的旨意逼着云澈娶亲,他一道
圣旨召云如烟入宫,开始了他十多年的算计!

  云澈却没让他继续想下去,衣衫剥落,云澈深深浅浅地在他身上吻着,却迟
迟不肯有下一步。手指在后穴里慢慢拓展,爱液都已沾湿了床单。

  手上的茧子划过内壁的柔软,留下钝痛,张开口便露出一句呻吟。云澈还在
吻着他,温湿包裹了胸前敏感的突起。「啊!」上下同时传来的痛楚激得洛晖弓
起身,想要逃离,却被云澈禁锢在了身下。沉重的躯体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
似乎是要碾碎他,将他的呼吸气力和他的情感都从身体中逼出来。

  他逃不掉,也被折腾得言语困难,只好低声抽噎,恳求云澈别再这般折磨他。
可进入身体的雄伟在他后穴中肆意侵犯,却始终不肯释放。穴口因贯穿变得红肿
而敏感,每一次的穿刺让他痛不欲生,却又激起了新的欲望。

  洛晖被情欲折磨得满头大汗,在洛晖手中宣泄了两次,便失了力气。倒在床
榻上哭得像个受了伤的幼兽。云澈凝望着眼前无助低泣着的洛晖,俯身吻去了他
眼角的泪,顺着泪痕,在他的额头落上一吻。

  洛晖忽然感觉后庭涌入一阵热浪,他嘴角溢出一句呻吟,浑身不可抑制地战
栗着。云澈察觉到洛晖的颤动,他把人拥的更紧,却又害怕会再弄疼了他。洛晖
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伏在他的胸膛前,静静听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眼角划过冰
凉,湿了云澈的胸膛。云澈收拢臂膀,让两人贴的更近。洛晖不禁在想,这若是
个永远不用醒的梦,那该多好。

  第二日清晨,天未明,云澈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洛晖乌黑蓬乱的发丝,两人
下肢还交缠在一处。房内还充斥着淫靡的气息,凌乱的床单和散在地上的衣衫都
昭示着昨夜的旖旎。两腿内侧凝结着体液,分不清是谁人留下。他穿戴整齐,叫
来了安公公。他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很慢,为的是不惊醒龙床上的皇帝。昨夜守在
门外的安公公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得了云澈的吩咐,很快便取来一盆温水。云
澈不敢让他进房,只是在门口接过铜盆,为洛晖清理。

  那沾着水的布巾的温度,温热而不烫人,确是洛晖习惯的温度,每一次滑过
皮肤水汽蒸发带起微微的寒意。如是擦拭了几次,甚至后穴内都经过仔细地清理,
云澈便为他换了里衣,盖上锦被。确定洛晖还没醒,云澈长长舒了口气,失神地
望着那张令他神魂颠倒的容颜。

  洛晖并不是风华绝代,单论相貌,他远远及不上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苏如
是,也不如金科状元苏焕成,甚至还比不上张承的容貌清秀。可举手投足,就偏
偏能轻易牵动他的心魂,这便是命中注定,云澈对自己说。

  房内的纸窗被风吹开,卷起罗纬,吹皱了平静的心湖。额角发际的几根发丝
如茸毛般在风中微动,看起来格外可爱。半开半合的口中吐出微弱的气息,蛊惑
人心。云澈俯下身,吻住了那一双唇,品尝着唇瓣的滋味,甜蜜却让人心碎。

  等他松开,只看见洛晖一双乌黑的瞳仁里映出他的容貌。一时间两人谁也没
有开口,风不停,心不静,情不灭,恨不消。谁都明白,只要一开口,这场春梦
便会戛然而止。他们还是君臣,还有仇恨,还是要互相折磨,直到把心撕扯得支
离破碎。

  也不知彼此相望无言了多久,直到安公公在门外喊:「皇上,该早朝了。」
他二人才收回了目光,梦终究是要醒的。云澈拜道:「臣告退。」洛晖没有阻拦,
走到门口,云澈不安地回过头来,对洛晖道:「如妃娘娘不懂事,但她本性不坏,
日后若是还有什么不对之处,皇上宽宏,便不要与她计较了,臣在此替娘娘谢过。


  洛晖冷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云澈失笑,没走多远却觉得有些晕眩。想来
是这几日心力耗损太过所致。云澈不敢在君王面前露出病态,脚下不停,直往宫
外冲。出了皇宫,他才停了下来,扶着宫墙休息了好一阵,这晕眩感才逐渐消失。

  这副模样在洛晖眼中,只剩下四字──落荒而逃。

                第三章

  那夜侯府之中,苏如是对着铜镜中的倒影怔怔出神。贴身侍女铃儿关上半开
的窗户,对苏如是说:「夫人,夜色深了。」

  「侯爷今晚不会回来了,把灯灭了吧。」苏如是收回目光,回了床榻。铃儿
一支接一支吹灭灯烛,退到了外堂。只是今夜苏如是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眠,心
中的不安说不出是从何而来。

  夜半,苏如是被一股刺鼻的气息惊醒,她睁开眼,眼前弥漫着的都是雾气,
而凄寒秋意却被阵阵热流取代。「咳咳咳!」才从床榻上下来,她就被烟熏得睁
不开眼。「铃、铃儿……咳咳咳!」珠帘隔开内堂与外室,此刻外室已是一片火
海,苏如是走了几步,就被热浪逼退,袖口衣边发丝都被烤焦。

  「咳咳咳!」她伏在地上,几乎以为自己就要丧命。突然,门外铛铛铛响着
铜锣声,越来越多的人靠近这间卧房。

  侯府众仆合力终于将苏如是救出了房间,顷刻大火也被扑灭。苏如是趴在地
上,深深喘息,她惊魂未定,却听见有人说:「这房间里怎么有股火油的味道?


  「咳咳咳……」苏如是还起不来,说不出半句话。

  云澈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侯府众仆聚在府外的情境。「出了何事?」
他抓过一人就问。下人们见到主子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不清始末。这时苏
如是恰好从府里出来,送走官府中人,见到了云澈,眼睛里就立刻涌起了水汽。
「侯爷。」苏如是扑倒在云澈怀里,双肩不住地颤抖。

  「夫人,府里出了何事?」云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细问。

  「府中失火,铃儿、铃儿,被大火烧死了……呜呜……」苏如是哽咽着说话,
最后竟是泣不成声。

  这个消息让云澈震惊,他连忙又问:「怎么会起火?」

  苏如是还是把头深埋在云澈怀里,顶着云澈的胸膛,剧烈的摇晃。「不知道
……唔……只有老爷的东厢老爷的房间着了火,其他地方都没事。呜呜……」只
有他的房间着火,昨夜洛晖强行逼他入宫,当晚侯府失火,却只有一间房间受了
灾,除了殃及了一个丫头,其他人都安然无恙。这样的刻意,除了洛晖,谁还会
这么做!这个想法窜入脑海,云澈就惊得说不出话来。怀里的苏如是被吓坏了哭
个不停,云澈心里痛惜。他痛惜苏如是,更痛惜那个无辜的生命。洛晖,你怎么
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苏如是终于止住了啼哭,心中暗恨:好你个皇帝,竟真要置我于死地!我苏
如是绝不会放过你。

  洛晖听闻受了教训的云如烟在后宫中收敛不少,行为举止都渐显大家风范,
与往日迥然,便想去看看她,毕竟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刚到门口,却见一个妃
子出来。

  「臣妾叩见皇上。」荣妃抽噎两声,低身行礼。

  「这是荣妃,张阁老的孙女。」安公公在皇帝耳边提醒。

  「起来吧。」洛晖言语疏离,神情漠然。荣妃便又把君王的冷淡迁怒到了如
妃身上。洛晖绕过她,往宫内去,荣妃就挡在了前头。「皇上可是去找如妃?」

  洛晖睨她一眼,虽不搭话,却面色不悦。一旁安公公忙站出来缓解这尴尬。
「如妃前些日受了伤,皇上这是去探望一下。还请荣妃娘娘让个道。」

  荣妃前了几步,眼泪又哗哗流了出来。「皇上,如妃她欺人太甚了!」她抓
着洛晖的袖子,泪声控诉,「臣妾本也是好心来探她,她不领情便罢了,还处处
诋毁皇上,臣妾看不过,便与她理论了几句,谁知谁知……呜呜呜……」

  「她怎么了?」洛晖觉得碍事,甩了袖子,从荣妃手中挣脱,荣妃委屈更甚,
退了一步,抽抽噎噎不能言语。洛晖见她这样做作,眉头就皱的更深。

  荣妃哭了一阵,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擦干眼泪对皇帝说:「此等大逆不道
之言,臣妾不敢说。」谁料洛晖冷笑一声,不再理她。「既然如此,就不必说了。
」边说着,洛晖便已入了宫门。荣妃一时间立在门口,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入了宫,洛晖隔着珠帘,见到对镜梳妆的如妃,她的神色并无半分异常。「
如妃不来接驾么?」他说话间挥了挥手,侍从们便识趣地退出了门外。

  云如烟回头看到他,起身走到洛晖跟前,冷笑着反问:「荣妃没有替臣妾接
驾么?」

  「朕以为经此一役,如妃该是痛改前非了,如今看来,却还是这般冥顽不灵,
不思悔改!看来还是没有记住教训。」洛晖径自坐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对如妃的无礼,他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偶然头一偏,眼角便瞥见了床脚下露出的
半截腰带。那是男人的腰带。

  顺着洛晖的目光,云如烟也看到了,洛晖再去看她,却未发现如妃神色有变。
他走到床边掀起床帐,里面是叠的四四方方的锦被,俯下身拾起腰带,却是根半
新不旧的,上面绣着一朵红梅,也已带上了斑驳。「这个不知如妃作何解释?」
洛晖提着腰带,回头看着如妃。如妃不是没有看出皇帝眼神的锐利,和眉间的威
胁,但是她还是迎上了洛晖的目光,镇定地回答:「自然是给皇上的。」

  「这根可是旧物。」

  「这腰带自然是旧的,那是在我未出阁之前做的。」如妃说到此,神情变得
咬牙切齿。「我有爱人,却不能相守;我有丈夫,却形同虚设。莫非皇上真以为
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个好妻子么?这本是要送给皇上的,只是我何曾有过机会。我
也曾想认命,想做个好妻子,想做个人人敬重的后宫妃嫔。可是谁在大婚当晚,
拂袖而去?是谁在大婚之后,对我视若无睹?难道这都是我的错?」这番话她藏
在心里许久,也折磨了她许久。

  面对如妃的声声质问,洛晖竟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来。他背过身去,不想
再听,却还是挡不住如妃的滔滔控诉。「我也曾是家中的掌上明珠,父母兄弟对
我爱护有加。可自从进了皇宫,皇上是如何对我的?六宫嫔妃是如何对我的?我
成了如今这个人见人厌的模样,难道真的只是我一人的错?」

  洛晖看着如妃倒在地上,哭个不停,他却无言以对。如妃没有说错,若年少
的她只是任性骄傲,却不惹人厌恶;而如今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欢快的影子?他被
人折磨的爱恨难分,难道眼前的如妃不也被他折磨的人不像人?他明明知道想爱
不能爱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在别人身上也施加同样的痛苦?洛晖自问,他如何能
忍心,牵连无辜!

  是了,牵累无辜。

  那年,洛晖的母后要为他和皇兄纳妃,挣扎无果之下,他就央着云澈带他私
奔。半途中遇到了来拿人的皇兄。而后他只记得他的皇兄倒在地上,身上的一个
血窟窿汩汩往外冒着血,当时手里拿着剑的,正是云澈。

  他知道,先动手的是他的皇兄,云澈是万不得已,许是一时错手,只是洛晖
不能原谅。每当午夜惊梦之时,他总看见他的皇兄来向他索命,那曾经最宠爱他
的皇兄,他的孪生哥哥,鲜血淋漓、面目狰狞,纠缠得他不得安宁。

  难道他的皇兄不是无辜么?原来最先伤及无辜的,还是云澈。你不能怪我!
洛晖自言自语,要怪就该怪你的哥哥,是云澈的错,都是他的错!

  秋风越来越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云澈从东门回到侯府,看见张承在等他。
眼前的张承与往日不同,颓然绝望,死气沉沉。他引了张承到书房,命人上了热
茶,直到感觉好友身上恢复了几分生气,才开口问:「出了何事,你竟成了这副
模样!」

  张承苦笑,放下了茶碗,他长长叹息。「侯爷,我想走了。」

  「走?为什么?」

  「我想走。」张承望着云澈,那眼神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活在都城,活
在皇宫旁,太累,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不适合我,在都城也不能为民请命。近日原
八府巡按告老还乡,我想向皇上请旨,接任此职,代天巡守。」云澈垂下头,没
有说话。「日后在朝上,不能为侯爷分忧,确是损了朋友道义。」张承这话叫云
澈汗颜。「这是哪里话,往日里牵累了你,是我该道歉才是。」

  「是不是皇上为难了你?」想了许久,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的顾虑。但出
乎意料的是,张承却很快摇了头。「此事与皇上无关,是我自己想走……其实早
几年我就想走了,只是当时总被琐事缠住,离不开。」他虽说的含糊,云澈却明
白,那些琐事想来都是与他有关的,心中更是愧疚。因为他的缘故,连累了张承
多少,他自己都已算不清了。如今好友下定决心远走他方,未尝也不是一个善终。

  张承再抬起头时,目光明亮了许多,似是下定决心。「我也劝侯爷一句,早
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边关纵然艰险,也总好过人心叵测。」说罢,他左右
看看,又贴着云澈的耳朵低声道:「我总觉得,皇上不像你我想的那般简单,你
要小心。」

  这种感觉其实云澈早就有了,只是他从来不愿多想,如今被张承说出来,他
也唯有笑着摇头。「既然你下定决心,我也不便多留。日后山高水阔,再见无期
罢。」

  张承眼眶一热,险些落泪,用力地点点头。「侯爷,你也要多保重。」这一
刻,二人竟都生了此生再难相见的念头。

  云澈送张承到了侯府门口,张承回头,还是免不了一番劝告。「宫里那位往
日再怎么胡闹,都不会失了分寸。直到他故意把侯爷逼回来……」他顿了顿,才
继续说,「皇上行事如此无所顾忌,想来是计划周密,恐怕……」恐怕什么,张
承不敢说,他心中所想太可怖,只是想想就让他害怕,何况是要他说出口。

  「他若是要我的命,给他何妨。」云澈为了洛晖什么都可以不要,张承岂会
不明白,他苦笑道:「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才是我最担心
的。我是在替侯爷你担心……」

  云澈垂下头,他自己难道不担心么?八年前在洛晖登基前一晚,当他告诉洛
晖杀害皇长子的凶手就是自己的时候,他的下场已经注定。「既然你已下定决心,
离开也未尝不好。我只能祝你一路顺风。」

  张承叹息着,拱手一拜,便离开了侯府,再没有回头。

  第二日的早朝情势如何云澈不得而知,可张承到底还是没有离开都城。半月
后,二人再见面时,云澈看到的只是一个更落魄的张承。满脸胡渣,一身酒气,
衣衫褴褛地从一家酒楼里出来,云澈不由皱起眉头,拉着醉醺醺的他到了侯府。
等张承酒醒了,云澈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也只能作罢。

  中秋将至,侯府霎时热闹了起来。苏如是人前人后,事事亲力亲为。在这侯
府之中,却是最忙碌的一个。「嫂子,我们来帮你。」云家四子云明之妻杜氏,
是武林世家之后,她一边爽朗的笑着,一边撩起袖子要过来帮忙。三子云净之妻
卓氏跟在她后头也要过来帮忙。「长嫂如母,又贵为侯爷府人,看着嫂子如此繁
忙,我等岂能安坐?」她出生书香门第,边说着,脸颊还红了一片。

  苏如是执拗地把她们推了出来。「云家众人相聚不易,侯爷往日对几位弟弟
与弟妹十分思念。今日蒙天子垂怜,放如妃出宫,云家四子齐聚,良辰美景,人
月两圆。你们只要去陪着如妃和几位弟弟便好,此处我是一定要亲自料理的。」
二人只好相视而笑,却无可奈何。

  「怎么不进去帮忙?让大嫂一人准备这像话么!」云净看见从厨房回来的妻
子,生气地呵斥。他是侯府三子中最古板正经的一个,现任直隶总督。

  卓氏低头不言,杜氏却是个火爆脾气,争辩道:「我们也想去,可大嫂不让。


  云净瞪了一眼云明,只怪他往日不严,竟宠得妻子这般无礼。云明如今无官
一身轻,娶了江湖侠女,常年游历四方,二人都是不拘俗礼之人,岂会在意谁下
厨这等小事。云明连忙把目光投向大哥云澈,让他解围。看着这几人眉来眼去,
云澈笑出了声,拍着云净的肩膀,对他道:「好了,大家难得回来,夫人是想我
们多聚聚。我们就别辜负了她一番好意了。」

  众人这才随云澈都去了内堂,才闲聊没多久,就看见云净的幼子哭哭啼啼跑
了进来。才三岁大的孩子说不清发生什么,只说是被哥哥姐姐欺负了。不一会儿,
云明的一子一女也跟着进来,脸上一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的神情。云明还未开口,
杜氏就狠狠教训了两个孩子,云明无奈长叹,心知这下杜氏便更难得三哥欢心了。

  此时,如妃从房里出来,见状将三个孩子乃至两个父亲都一一责骂。云净云
明本就怕二姐胜过大哥,这下便都收敛了神气,不敢多话。小孩子最是不记仇,
不消片刻,三人又玩成了一团。云澈静静看着,眼眉含笑,方觉侯府有了家的样
子。

  「圣旨到──」晚膳时分,安公公端着圣旨入了大堂。云澈及府中各人只好
放下碗筷,跪地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秋佳节,皓月当空,良辰美景,
焉能虚设。忠勇侯云澈冰壶秋月,人品高洁;常驻边关,功勋斐然。今以月为笺,
着其入宫赴宴,共庆佳节。钦此!」

  「这皇帝又玩什么把戏!」云澈还没接旨,如妃直起身瞪着安公公。「皇上
准本宫归省为的是让我云家一家团圆,何以在开席之前,急招兄长入宫?」

  安公公忙赔上笑脸。「良辰美景,皇上也是觉得宫中太清冷了,这才想召侯
爷入宫。」

  云明一旁笑道:「既然是皇上传旨,为人臣子焉能抗旨不遵?大哥且安心入
宫,家中有三哥和我。」他剑不离身,此刻右手竟握上了剑把。

  「圣意难违,大哥入宫,更要小心。」云净握住云澈之手,眉头深蹙。

  「原来你们……」原来两位兄弟早已知道他和洛晖之事,只是未曾言明罢了。
云净云明点点头,安抚云澈。「大哥放心,侯府之事,就交给我们吧。」

  「皇上说得对,良辰美景,人月两圆。侯府众人,必能过一个太平中秋!」
云明不想让兄长担忧,他自信凭他的本事定不会让皇上趁机在侯府掀出波浪。但
是却不自觉地把佩剑越握越紧,手心都开始冒汗。

  云澈环顾着众人,三弟四弟的武艺他自然放心,云如烟未出阁之前也常随云
家男儿习武,杜氏本就出生江湖,武功自然不低。侯府上下,也唯有几个孩子和
卓氏、苏如是不懂功夫,但有云家众仆和三弟四弟,要保住他们应当不难。云澈
想了想,嘱咐着家人:「早知不该叫你们回来,哎……你们且各自小心。」

  云明笑道:「我总觉他不是个无情之人,想来不会与我云家之人为难,大哥
放心,哪怕是丢了性命,我们也定会保全大嫂。」云澈这才知道,原来他与洛晖
之事,两位弟弟早已察觉,只是不忍揭穿罢了。

  云澈叹息:「是大哥连累了你们。」

  「一家兄弟,何出此言。」云净虽然板着脸,但听得出都是关切安慰的语气。
云澈微微心酸,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才和安公公走。

  皇宫里燃着淡淡的熏香,一桌美食散着热气,却衬托出整座皇宫的清冷萧瑟。
洛晖坐在桌边,手里旋着一只玉盏,眼神半带醉意,支着桌面神游物外。安公公
通报了三声,他才抬起眼来看着云澈。

  等让云澈坐下,洛晖屏退了左右,问:「不生气么?」明明家人齐聚,却不
能人月两圆,他以为云澈一贯重情,该是会生气的。

  「生气什么?」云澈看着得意的君王,忽然想到了那夜侯府失火。「既然是
皇上所赐,皇上想要烧了,也并无不可。只是不该伤及无辜。」

  伤及无辜?洛晖这才想起日前侯府失火,据说还死了个丫鬟。「你说的原来
是那事,你又如何得知侯府失火,与朕有关?」

  洛晖饮了一杯,问云澈:「可有物证?」云澈摇了摇头。「那可有人证?」
云澈还是摇头。洛晖笑着问:「那你云侯爷凭何断定,是朕命人放火?更何况朕
为何要放火?」云澈咬紧牙关,皱了眉头,看在洛晖眼中,竟似虎狼之态。「大
胆!云澈,你污蔑天子,君前无状,你可知条条都是死罪!」

  眉间拧成一团,云澈盯着洛晖,竟不能再退让。「云澈!」前一刻洛晖手里
拿着酒杯作势就要砸向云澈,可下一刻,他却见到君王平定了心神,含笑饮酒,
数杯后才对他道:「说的也是,既是朕赐的,朕要回来也无不可。不过侯爷与夫
人的婚事也是先帝御赐,既然夫人是皇上赐的,那朕要回来,侯爷可答应?」

  「你!」云澈从座上跃起,大喝,「皇上!你还想干什么!」贬谪羞辱,防
火行凶,如今还扬言要染指臣妻,难道洛晖为了恨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么?
当初那个善良多情的宁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为了一个女人,你竟敢失礼于君前,她就该死!」洛晖恨极云澈为苏如是
出头,怒目瞪着云澈,顺手一扫,便毁了一桌的宴席。

  「所以你就强行拉我入宫,然后趁夜放火烧了如是的卧房!」

  「侯府失火是在后半夜,是,朕是逼你入宫,难道你留宿后宫也是朕逼的么?
」洛晖不甘示弱地反问,却让云澈无言以对。不想再与他周旋,云澈此刻只想回
家与亲人团聚。「皇上所言甚是!一切都是臣的错,臣愧对皇上,就此告辞!」
弯腰拜谢,云澈便要离开。看他没走开半步,却是足下一软,跌了下去。「你!
」他终于察觉,这熏香杯盏之中,竟被君王下了药。

  洛晖走到他跟前,笑意盈盈。「放心,朕还舍不得你死。」他跪在地上,凑
到云澈耳边又道:「你死了,朕折磨谁去?」话音未落,云澈却失去了意识。洛
晖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眼眉,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他没有力气搬动云澈,也不
想叫人进来,便索性拿了锦被在云澈腰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就这么和衣而
眠。想着也许不知情的人见到这般景象,还会以为,这二人情谊深厚,不分你我
了。

  「阿澈,我要那个!」眼前是幼时洛晖的面容,云澈顺势看见街边的小玩意,
他走上前拿起东西,便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去去去,小孩子别来闹。」老板正忙着招呼一位妇人,无暇顾及。他听见
洛晖小声说:「我们走。」「什么?」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被洛晖拉跑了,身后是
摊主的叫嚷,还有些人追着他们跑。左拐右拐,跑了七条街才摆脱追兵。

  「他、他、他们,没、追来吧……」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狼狈不堪,却在
见到彼此的模样后哈哈大笑,倒在地上都爬不起来。

  这事被先帝知道后,二人就被罚跪了祠堂。「阿澈,是我连累了你。你冷不
冷?」洛晖抽吸两声,身体蜷缩得更紧。「我好冷……」

  「不怕,我们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那时候洛晖的气息也是如这般萦绕在他鼻尖。依稀记得,半梦半醒间,耳边
回荡的那一声声低唤,该是含了万般柔情的。

  睁开眼,云澈看到的是洛晖蜷缩在他怀中的洛晖,一时间他竟不知是梦是真。
他抱着洛晖去了龙榻,将他安顿好,却听见门外传来异于往日的喧闹。终于吵醒
了沉睡着的君王。

  「安公公!」内侍从门外进来,听见洛晖喝道,「门外出了何事!」这并非
提问,只是责怪。皇上是在怪他们扰了他的清梦。安公公欲言又止,时不时瞟着
云澈,看来这喧闹声来的别有隐情。洛晖又问:「到底是何事?你说啊。」

  安公公低声答:「这……是侯府。」

  云澈心头一颤,霎时许多不好的念头都齐齐涌入了心中。洛晖却还是不紧不
慢地问:「说罢,朕可没工夫和你耗着。」

  「是……」安公公抬眼偷偷瞟了云澈,只见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全身敛
着戒备的气息。「今晨京兆尹来报,侯府昨夜、昨夜……惨遭灭门……」安公公
支支吾吾地说着,不敢正眼去看洛晖和云澈。灭门!此刻云澈眼花目眩,摇晃着
身子,竟站都站不稳。

  「你说什么?」洛晖从床上跳下来,揪住安公公的衣领,喝道,「什么叫灭
门!」

  「就、就是、就是侯府昨夜遭了刺客。」

  洛晖一把推倒安公公,喝道:「这与灭门何干!」

  安公公从地上慌忙地起来,却又不敢直起身,只趴在地上,恨不得把头埋进
地里。「昨夜侯府遭逢刺客,两位云大人……皆遇害了……」

  「什么!」洛晖转过头去看云澈。「云……」云澈已经走出了门口,洛晖伸
出手,想要抓住他,可却一步也迈不开。怎么会这样!洛晖想不出答案,看着匍
匐在地的内侍,踢了他一脚。「跟去!」安公公磕了两个响头,连忙去追云澈。

  云澈到了侯府门口,停下了步子,大门新上过漆,门前两座石狮子也清理一
新。这一切都是苏如是为了迎接如妃和云净云明两家人做的准备,就连门柱上的
红灯笼都依旧挂在两旁。只是侯府外面却被层层精兵包围。

  云澈有些心怯,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这时门口有人朝他走来,恭敬
一拜,道:「侯爷。」云澈认出那就是京兆尹,京兆尹一脸的难色,不安地问:
「侯爷是要进去么?」

  云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茫然地点点头。京兆尹又道:「依下臣愚见,侯
爷还是不要进去的好。毕竟侯府发生了凶案,下臣以为还是越少人进去为好,有
利于找出真凶,尽早破案。」云澈答应着,可脚下的步子还是没有停下,一直往
侯府里去。京兆尹又不好真的阻拦,只能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上跟着。云澈每往
前一步,脸色便寒了一重,心中甚至隐隐觉察,这每一步都张牙舞爪地把他和洛
晖的距离撕扯得越来越远。

  触目所及,侯府内,是一片红褐色,凝结在每一处角落。许是真的如京兆尹
所说,为了尽量保留凶案发生时的模样,并没有经过清理。来往的几个官差还在
收殓遇难者的尸身,见到云澈来了,都停下动作来看他,对上他的眼,却又刻意
地避开。

  前不久还被那几个孩子摧折的花草枝条,无力地垂荡着,枯黄的,翠绿的,
深紫的,无一不带上红黑凝固的血迹。云澈受不了,闭上了眼睛,用手支撑着柱
子,却摸到了那深浅不一的刀剑痕迹。一根木刺刺进他的手指,火辣辣的疼。血
滴蜿蜒而下,为地上那干涸发黑的血迹添上一点红印。

  「侯爷。」京兆尹拿出汗帕,递上前。云澈却无心理会。

  来不及装殓的尸体还倒在地上,保留着遇害时的姿势,看来触目惊心。云澈
走遍了每一间房间,却没有看见云如烟、云净云明等人。他回头去问一言不发一
直跟着他的京兆尹。「他们……」

  「两位云大人身份尊贵,下官便命人先将他们的尸身装殓了。」顿了顿,他
又说:「还有云夫人……」

  「他们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京兆尹面有难色,但还是答应了。「下官先将他们安置在了官府的内堂。」
看了看云澈无悲无喜的脸色,胆战心惊。「下官这就带路。」

  棺椁中放着的,是亲弟们的尸身,云净云明杜氏……脸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
净,可身上的衣服还来不及换,支离破碎,露出深深浅浅的伤痕。云澈脑海一片
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他觉得他的弟弟们没有死,也许只是睡着了,他伸出手想
要去把弟弟们从棺椁中拉出来。可手刚扶着棺身,张口就是一口鲜血喷出。「侯
爷!」耳边好像有人叫他,可云澈却什么也听不清,看不见了。

  「侯爷。」云澈醒来的时候,听见的是苏如是的声音,睁开眼,看见苏如是、
云如烟和卓氏。

  「你们?」云澈言语艰难,见到亲人,却不知是梦是真。

  苏如是柔声道:「侯爷,我们没事,三弟四弟……」说到此,苏如硬是忍住
了眼泪,对云澈道:「把我们安置在侯府的密室里,逃过一劫。」

  云如烟却没有忍住眼泪,她没有去擦干眼泪,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好狠啊!
难怪这么好心送我回来。好!真是好!」

  卓氏听出了言外之意,便问:「莫非如妃知道是谁害了、害了……」她性子
柔弱,终还是说不出口,小声啼哭着。

  眼见云澈的神色有变,苏如是又忙道:「孩子们也没事,他们和我们一起躲
在密室里。」云澈神色终于有所缓和。苏如是道:「大夫说,侯爷是心疾,还需
静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贱妾处理吧,侯爷要好好保重,如今云家……」说到
此,苏如是便又说不下去了。

  云澈露出一个苦笑,此刻他真的后悔了,他该听张承的,他该离开京城。若
不是因为他,又岂会牵累他的弟弟们,牵累府中一众奴仆,牵累了眼前这几个柔
弱妇孺。「对不起……」云澈淡淡叹息着,转过头去。难道真的是你么?宁儿,
是你害死了我的兄弟?

  云澈不敢恨,因为若要恨,他能想到的只有去恨洛晖。可他不愿。取而代之
的唯剩下无尽的疲惫。那个可数月行军而不生疲态的镇边大将终再难复当年之勇
了。云澈合上眼,那一刻痛彻心扉,虽不能恨,可此刻他还能继续爱么?死了一
个兄弟的洛晖尚且不能爱了,没了两个兄弟的他,焉能再如往日般去言爱?

                第四章

  「你不恨?你为什么不恨?」如妃冲到云澈跟前,抓住云澈肩膀的手指好像
要抠进血肉。她摇晃着云澈,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为什么?他杀了你的弟弟,
你的亲弟弟,为什么你可以为亲弟吐血,却不能去为他们报仇?」

  「如妃娘娘!您别这样!」苏如是拉开如妃,云澈被晃动得又开始咳嗽。

  见到这般模样的云澈,如妃不懂,她更不甘。亲人被害,为何眼前云家的家
主明知凶手何人,却连恨都不能!如妃站起身直往外奔,苏如是连忙跟着,到了
屋外她才敢阻拦。「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你说呢?」云如烟眉间的狠戾之气已作了回答。

  苏如是忙拦住她的去路,不停地劝阻:「如今云家才遭大难,已经不起任何
波折,娘娘纵是要为云家报仇,如是也求娘娘等侯爷情况好些之后再说。」

  云如烟知道她的嫂子言之有理,可是纵使云澈有愧君王在先,那云净云明又
有何错?云家众仆何其无辜?「娘娘若有万一,那云家,侯爷,还有那几个孩子,
可该如何是好?娘娘纵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他们想想啊。」苏如是拉着如妃
泣诉,憔悴的容颜更让人心生怜惜。

  云明夫妇惨死,留下的一子一女该如何是好?云净被害,卓氏和二子日后又
有何依靠?洛晖想要为兄长报仇,那他云家上下的仇又该怎么报?云如烟到底是
个女子,思及此处也不由泪满眼眶,心里更是恨极。「此仇,我非报不可!」说
罢,甩开苏如是,直奔皇宫。

  「娘娘,娘娘!」苏如是不谙武功,哪里追得上如妃,她又害怕惊了云澈,
不敢高声呼喊。追了一段,终于还是停了脚步。

  养心殿里,洛晖正召见着一侍卫。「你们没得手?」洛晖站在案台后,厉声
喝问。

  侍卫弓身作答:「他们早有防范,属下不敌,又不敢伤及他人,便带人走了。
本欲向皇上请罪,但见皇上已经就寝,不敢惊扰圣驾。」

  「既然不是你们,那么……」洛晖话还未说完,门口的侍卫便拦不住如妃,
让她冲了进来。「如妃?」洛晖微愕,但见如妃手上的宝剑时,他便明白,如妃
绝非是来向他哭诉的。

  果然,云如烟见到洛晖后,大喝一声。「昏君,纳命来!」便挥剑直指君王。
那侍卫入宫觐见,并未携带利器,便只好将君王拉到身后,掀翻了案台,堵住如
妃的攻势。

  后来赶到的侍卫们拔出刀剑,拦住如妃,此时的她心智已乱,单凭着一腔怒
气,手下没有半点章法。很快便让侍卫们占了上风,被人团团围住。如妃知道今
日她是「洛晖,我要杀了你!」如妃用尽全部力气将手中的长剑掷向君王。侍卫
们未料如妃有此一招,一时都不及反应。血光四溅,竟是身旁的侍卫站在了洛晖
前面,用身体挡下了这一剑。剑锋贯穿他的右肩,虽没性命之虞,这条右臂却是
毁了。

  如妃没了武器,也没了气力,倒在地上,愤恨难挡。「今日我杀不了你是老
天没眼,洛晖,要不你就杀了我,否则我云如烟有生之年,定要你为云家偿命!


  侍卫们听了这话,不由去看君王,他们知道侯府的惨案,再看如妃现在的模
样,众人心里自然有了一个答案。洛晖脸色不变,只道:「如妃家中巨变,神志
失常,派太医来为如妃诊治。」

  三五侍从押着如妃离开,安公公附耳在君王身侧。「皇上,眼下云侯爷在苏
府,如妃之事可要先知会苏府一声,免得侯爷担心。」洛晖回头睨了内侍一眼,
略略颔首。安公公便对一旁的侍卫嘱咐了几句。

  洛晖又对伤了的侍卫道:「你救驾有功,朕自会嘉奖。」说着又上来了几个
侍卫,将人扶了下去。待养心殿内一切收拾妥当,洛晖坐在案台后,捏了捏鼻梁,
暗暗在想:他确派人去了侯府,可侍卫回报,云家早有防备,他们不敢伤及云家
之人,眼见房里的不是苏如是,便知此行必是无功而返了。于是,他们且战且退。
云家之人倒也不穷追猛打,该是知道他们的身份和来意,将他们逼出了侯府,便
没有再追。云家既知会有刺客,没理由会失了防备,为何竟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

  张承去看云澈时,太医正出来,朝着苏如是弯腰作揖。「孙太医,侯爷的病
如何了?」张承见到太医,便问了云澈病情。

  「张大人。」孙太医拱手一拜。「云侯爷不让卑职去看,哎……还不知该如
何向皇上回报。」

  张承摇了摇头。「孙太医不必多虑,直说无妨,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

  「也只好如此。」孙太医拱手拜别。

  苏如是看见张承,出来福了一礼。「张大人,来看望侯爷?请随我来。侯爷
见到张大人,定会高兴些。」

  张承跟在她身后走进房间,边对她说:「有劳夫人了。」

  见到好友,云澈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张承一来就道:「如妃在后宫中一切
安好,侯爷不必担心。」见云澈长舒了口气,苏如是又离开去为他倒茶,张承看
房中没了闲杂人,便附耳对云澈道:「侯府之事蹊跷,恐怕另有隐情。」

  云澈点点头,这几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张承
见他这样,笑道:「原来侯爷早已察觉。」

  「张承,你可是查到什么?」云澈想要起身,却被张承压下。「侯爷稍安勿
躁,若说真凭实据眼下还没有,只是皇上日前下了一道密旨,要我彻查侯府之事。


  云澈不由皱眉,这侯府惨案苏焕成已请旨调查,皇上也准了,为何还要下一
道密旨让张承再查?看出云澈的不解,张承又道:「我也觉着奇怪,皇上此举定
有深意。我也想过,或许是皇上为了让侯爷相信侯府之事并非他所为才有此举。
可他已让苏大人彻查,苏大人是侯爷妻弟,想来若是他查出此案乃他人所为,侯
爷也一定会相信,皇上又何必多此一举?又或许是皇上担心苏大人经验不足,但
也不必下密旨。我前思后想,也只有一个可能……」

  云澈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似要看穿自己的这个好友。张承叹息道:「这也
不过是我的猜想,皇上的心思,有谁猜中过呢。」

  「如是可是他的亲姐姐。」云澈说话带着病弱,可语气还是坚定的。「何况
焕成为人如何,我很清楚。」

  张承摇了摇头,笑道:「许是我猜错了圣意,许是皇上太多疑,不过多一人
调查此案,也未尝不好。侯府出了这样的事,我本也想为侯爷出一份力。」

  这时门外有了响动,张承便不再多话。苏如是端着茶碗进来,张承说了许多
关怀贴心的话,又说了后宫如妃的状况,聊了许久才起身告辞。苏如是代云澈送
他到了苏府门口,张承不免又夸赞了苏如是一番,这才离去。

  走在路上,张承还在想着此事。皇上虽处处刁难云澈,但到底不曾动过云家
人的性命。若然皇上想除掉云家,如妃在宫中犯的忌讳,随便一条就能赐她三尺
白绫。云净为官清正得罪了不少人,借刀杀人也好,嫁祸他人也罢,要想做的滴
水不漏对皇上而言轻而易举。还有云明,云明行走江湖,杀了他再做成江湖仇杀
的假象,君王可以轻易除去他们而不留痕迹。可皇帝没有这么做,皇帝用如妃把
云家众人都聚集在京城,他眼皮子底下,然后愚蠢地派人屠杀云家满门。

  云家有功于社稷,屠杀功臣便是无义,这么做无异叫天下人寒心。况且皇上
从前也只是针对云澈一人而已,说是刁难,不如说是在闹别扭。而对云家其他人,
他哪一次不是刻意维护的?当然,皇上对苏如是的恶意是显而易见的,理由张承
也能猜到。皇上甚至还真的动过手,例如那次有惊无险的走水。但张承不信,洛
晖会真的对云家动手。

  又过了几日,从江南传来消息,卓氏一门继云家之后惨遭灭门。唯有云净长
子当夜留宿书院,躲过一场浩劫。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洛晖自然是龙颜大怒,却没有另派人手前往调查,只是下令江南巡抚彻查此
案。眼下皇上最关心的,还是只有侯府一案。奈何这案子自从交到苏焕成手上,
却是久侦不破。

  当苏焕成将卓家之事告诉云净的夫人卓氏时,卓氏惊呼一声,便昏死过去。
再清醒时,这可怜的未亡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苏如是便将她安置在了苏府较
为清静的西厢里,请了大夫诊治,又拨了三个侍女轮流照顾。

  「江南卓家。」案卷送到了刑部,苏焕成看了江南卓家的案子,指节轻轻敲
打着木桌,心里便生了疑惑。他似乎并不急着向皇上禀报,反倒是先和自己的姐
姐苏如是商量。

  苏如是眉头皱着,神情严肃。「焕成,你怎么看?」

  「此事非同寻常,以防万一……」

  「往日我还真是小看了这个皇帝!没料想他不止敢杀我一人,还杀了卓氏一
门。真够狠绝的。」苏如是射出怨毒的目光,与平常温婉可人的模样大相径庭。

  苏焕成听了,却哼笑一声。「这倒怪不得当今圣上。」苏如是疑惑,看着亲
弟,忽然顿悟。「难道……!」

  「放火的是我。」苏焕成面色如常。

  「你难道不怕我真的死了么!」

  苏焕成按着自己姐姐的肩膀,含笑安抚着:「姐姐不是没事么?姐姐向来睡
得轻,动辄惊醒;加之室中桌椅都是红木制成,不易燃烧;何况侯府家仆忠心耿
耿,失火的也只是外室。」

  苏如是看着自己的弟弟看了许久。「焕成,你竟长这么大了。」竟连她都有
些认不出了。

  苏焕成握紧了刑部的卷宗,回头看向皇城。「看来是时候进宫向皇上禀告了。
」这句也不知是在和苏如是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皇宫内安公公迈着碎步入宫,向洛晖通报苏焕成求见。那是皇帝身边还站着
一人,听到这话洛晖面色一沉,当即挥退了侍从,见了苏焕成。

  「臣叩见圣上。」苏焕成弓身一拜,宽大的衣袖飘扬,显尽他的丰神俊逸,
看在谁人眼中,都当是赏心悦目的。

  「苏卿今日求见,可是案子有了进展?」

  苏焕成低头拜谢:「启禀皇上,微臣无能,特来请罪。」说得无比诚恳。安
公公将苏焕成手中奏折转呈给了皇上。洛晖展开到一半时,便从里面掉出了一块
玉牌。玉牌上清晰可见一个「卫」字。洛晖的脸色此刻终于起了变化。「这是何
物?」安公公捡起地上的玉牌,交给了洛晖。

  「回禀皇上,此乃微臣在侯府找到的证物,想来是微臣不慎卷在奏折之中了。


  「既是证物,苏卿必定彻查过,可有何线索?」洛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沉着
镇定,好像根本不在意。

  「微臣以为此物皇上该是比臣知道的多。」苏焕成抬眼,给了君王一个眼色,
这玉牌质地上乘,做工精细,一看便知出自皇宫。事实上,这玉牌不仅出自后宫,
更是洛晖交给暗卫出入禁宫的信物。苏焕成正是查出了这一点才敢这样放肆。

  「这玉牌手艺做工倒还不差。」洛晖手里把玩着玉牌,神情比方才还要显得
轻松。

  苏焕成低下头,不禁佩服起君王的处变不惊来。「回禀皇上,臣入宫是来领
罚的。皇上托臣以重任,臣不才,不能为君分忧,愧对皇上,更愧对云侯爷,故
来请罪。」

  洛晖不屑冷哼,暗道:好个苏焕成,连云澈都搬出来了,分明是料定他会看
在云澈的面上,不会责罚。「既是如此,苏卿,你说朕该怎么罚你?」洛晖说话
时故意换了语气,为的就是要让苏焕成害怕。「你查不出,朕倒是查出了一些。
当日潜入侯府的刺客共有两拨,前一次的便留下了此物,可未伤及人命;而后一
次的……便是屠杀侯府的罪魁祸首!」说到此处,洛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愤恨。

  苏焕成浑身一凛,不由往后退了半步,站定后,他弓身道:「皇上天纵英明,
不出宫门,竟能查到线索,微臣敬佩。」

  「苏卿不先问问,朕这消息是从何得来,是真是假么?」洛晖前倾了身子,
盯着苏焕成的眼眸,让他不敢挪开视线。「臣……」话还不及说完,又被洛晖追
问:「还是苏卿早知此事,只是拒不上报?」苏焕成连忙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
凉的地面,答:「臣不敢。」

  看到苏焕成被吓成这个模样,洛晖带上得意,后仰靠在龙椅上,轻轻松松道:
「朕对苏卿寄予厚望,苏卿可不要让朕失望。」过了片刻,他又道:「让朕失望
的朝臣,苏卿以为,该是何种下场呢?」这话听来似乎是虚张声势,可偏偏出自
这位无道昏君之口,让人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苏焕成连忙磕头,剖白道:「臣定竭尽所能,不负君王所托。」洛晖冷笑几
声,而后使了个眼色给安公公,安公公扶起苏焕成,把他送出了皇宫。

  安公公回来时,便见到了张承。「臣无能,查到了卓家,线索便断了。」

  洛晖不由地冷哼一声,道:「你是今日第二个对朕说自己无能的人。下去吧。
」张承正奇怪君王纵然不降罪,却为何也不问问案情进展。

  「只是,臣还有一个疑问。」张承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回过头来。洛晖只是
抬眼看他,示意他把话说完。于是张承道:「按说侯府奴仆也都曾习武,两位云
大人及云四夫人功夫更好,可微臣问过京兆尹及处理尸身的衙役,他们都说,除
了侯府中人的尸首,他们并未装殓过刺客的尸体。侯府战事这般惨烈,微臣奇怪,
纵是侯府之人功夫再不济,一个刺客都杀不了,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也不像
是有人事后处理过的样子……」

  洛晖从王座上起身,走到张承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倒还不傻。
」张承心中疑惑,但君王显然有了送客之意,张承只好告辞。

  见宫内再没了杂人,原先那人便从暗处出来。洛晖坐回了龙座,便问:「可
还有什么其他消息?」原来他并非只派了两人查案。那黑衣人恭敬一拜,一一作
答。洛晖听了,微微颔首,赞许道:「这几年让你潜伏江南卓家确实委屈了。」

  「卑职不敢,能为皇上效力,是卑职的荣幸。」黑衣人单膝跪地,语气中没
了起伏,却让人觉得诚恳。

  「朕自会奖赏你。」洛晖睨了他一眼,又道,「好好盯着苏府,朕倒想看看,
苏如是,你还能玩什么出来!」那黑衣人头点了一下,转瞬消失在了宫殿之中。

  这秋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是入冬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的,好似要埋
了京城。屋檐下凝结着的冰凌,蓄积着水滴直到从冰尖滴落,在门前雪地上留下
一个个浅浅的小坑。「侯爷。」身后是苏如是温婉的声音,云澈站在苏府的门口,
撤回了目光来看她。

  苏如是浅笑着,手里拿着披风,为云澈添上。「侯爷,别多想了。」她却不
知,此刻的云澈并非多想,而是什么都想不到了。

  「如是,你说这天下,我还能信谁?」云澈转脸去问,却是用一声苦笑作为
给自己的答案。半月前,正是秋风萧瑟之际,而侯府惨案也终于有了定论。苏焕
成上禀:卓家的案子与侯府确有牵连。从卓家搜出的信函上可见,这位名动天下
的鸿儒显然不甘心隐于江湖的日子,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而侯府惨案,谁能料
想,会是卓氏里应外合之举。

  苏如是眼前泛起了水汽,她紧紧握住云澈的手。「侯爷还可以信我。」云澈
对上她的眼,擦干她的眼泪。「侯爷,我们是夫妻。我是你的妻,你是我的天。
我们是要相伴一生的。」耳边妻子的倾诉动人哀婉,催人泪下,云澈的心里却更
加难过。这一世他注定欠了苏如是的,欠了她一世的情,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借宿在苏府的卓氏本就有些失常,听闻此事后,竟是疯癫,终在一个晚上悬
梁自尽。侯府的案子到此算是了结,至于卓家的信函是要送往何方,交给谁人,
谁也不曾过问。后来江南巡抚来报,卓家灭门一案乃当地强盗所为,如今他已派
人将强盗一举成擒。于是两个惊天大案就如此落幕。可民间乃至朝堂,仍有不少
传闻,只说侯府一案根本就是皇帝忌惮云家权势所为,卓氏一门不过是做了替罪
羔羊。

  「侯爷,天寒了,快回屋吧。」苏如是的声音软软的,柔肠百结。云澈回头
来朝她笑笑。望着在苏府中,还弄不清出了何事,顷刻就又可开怀玩在一起的几
个孩子,云澈心想:还不了一世的情,至少该分给她一些关心和爱护。

  过了几日,安公公传旨云澈入宫。云澈答应了。他跟着安公公一直往宫深处
走,那里载着几株寒梅,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只能看见孤零零的枝杈。云澈知道
在右边第二棵梅树树干上刻着记号,树下埋着一只锦盒,盒子里的是他和洛晖儿
时的玩具。此处正是他们幼时读书的地方,那些埋在地里的「宝贝」是只属于他
二人的秘密。

  隐约猜到洛晖的用意,云澈竟是踌躇不敢前。「侯爷,皇上在屋里等侯爷。
」安公公在一旁小声提醒。云澈望着紧闭的木门,深深吐息,终于还是推开了大
门。

  「阿澈。」眼前的人转过身来,着一袭锦衣便服,笑脸活泼,眸含秋水。他
都快忘了洛晖唤他阿澈,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从前洛晖就爱唤他阿澈,而且只
许他一人这么唤他。当年洛晖听见自己兄长也这么叫他时,还不大不小发了次脾
气。

  云澈张开口,却忘记该说什么,只是无言地立在那里,任由洛晖笑着牵上他
的手。「阿澈,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洛晖深深望着他,眸子里的炙热几乎灼
烧他的眼底。

  「我……」云澈不明白,自他归京,洛晖处处与他为难,今日却为何态度大
变?为何在这样的时机变了心意。

  洛晖环抱住云澈,柔声道:「我们都一样,阿澈,我们都一样了。」云澈心
底一寒,终于明白过来,洛晖说的便是他云家的惨案。经此一役,他和洛晖一样,
也没有了兄弟。洛晖察觉到云澈颤抖的身子,将他抱得更紧,继续低声诉说:「
我知道,你会痛,但只要痛这一次就够了。痛了这一次,我们就能在一起了。阿
澈。只要痛这一次。」

  云澈起先想要推开,可手臂只升到半空便生生停住,最终还是选了反抱住洛
晖,将头埋入他的脖颈处。若是丧亲之痛能只痛一次,那时隔十多年,为何这位
天下之主还要纠缠着皇兄之死来折磨他?他知道洛晖不是原谅了他,只是同是天
涯沦落人,纠缠着同情爱恋与惺惺相惜的情感让君王暂时抛开了仇恨。可若是他
和洛晖是用云净云明的死成全的,那从此以后,每一次与洛晖的相处,他必会想
起他的两个弟弟,必会痛苦。正如洛晖会想起当年的皇长子,云澈害怕迟早有一
日,他会和洛晖一样,被痛苦纠缠的爱恨难分。

  「阿澈。」再看向云澈的眼神已笼上了情欲之色。洛晖环抱住云澈,贴上他
的唇,用舌头挑开他的牙关,若有似无地轻触着他的舌尖。

  而后的一切自然而然,云澈热情回吻了他,将他抱到床上,衣衫凌乱落地,
珠帘击打发出脆响,未及音落,便又响起甜蜜的呻吟。粗糙的手指在柔嫩的内壁
中小心拓展,不多时便迎来了更为霸道的侵占。云澈进入得很深,似乎是要贯穿
洛晖的身体,洛晖不由蜷缩起,指甲嵌入了云澈的皮肉,抓出条条血痕。情动时
的云澈没有丝毫知觉,只是禁锢住了洛晖,在他体内穿刺。伴随着律动,沉浸在
汗水与爱液交织起的欲望里。

  事后,云澈的手掌拖着洛晖的后脑,让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一如多年以前。

  「阿澈。」洛晖枕在云澈的臂膀上,身体还因激烈的性事而微微战栗。「阿
澈,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么?」洛晖的眼光带着迷离湿气,额角两鬓的发丝因汗
水黏贴在脸上。「阿澈,不要走。」

  云澈替他拨开发丝,又抱紧了他,低声在他耳边回答:「我不走。」感觉怀
里的人一口长长的气息吐在自己胸前,云澈心里微微泛酸,只是一句挽留,他便
再也不去想离开,自己竟是这般痴恋着眼前之人么!

  「阿澈,你今天会一直留在宫里陪我的,对么?」洛晖没有抬头,反而是更
努力地往云澈的怀里挤。他想了想,又任性地要求:「明天也要陪我,后天也要
……」

  这话云澈总觉似曾相识,当年情深之时洛晖也曾如此问他,时隔十多年,答
案竟然从未改变。「我要回去说一声。」他不敢提及苏如是,生怕毁了这一场美
妙的梦境。

  可洛晖到底还是察觉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暗含了怒气。「不准!你答应
过要在这里陪朕的。」君王的威严此刻竟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让云澈也暗暗
吃了一惊,险些以为刚才与自己缠绵的并非眼前的君王。

  「可我总要回去说一声,否则他们会担心的。」云澈愣神了好一会儿,才将
话说出口。

  洛晖垂下头,沉默片刻,再抬眼时,却又是笑意盈盈的。「那你只准去一会
儿,要立刻回来。」洛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嘱咐道,「晚膳前一定要回来!


  看了看天色,此刻离宫中晚膳不足半个时辰,云澈苦笑。「这怎么赶得及
……」

  「那就不要回来了!」洛晖负气地用被子裹住自己的头,不顾云澈是赤裸裸
的躺在床上。云澈无奈,便答应了。「我一定回来。」隔着锦被轻轻落下一吻,
云澈迅速的穿戴整齐,直奔宫外苏府。

  在踏出宫门的那一刹那,云澈的眼神黯淡下来,疲惫沉重。回看宫殿,他不
禁叹息:「宁儿,你怎忍心如此对我?」苦笑一声,云澈还是往侯府去,明知君
王用情不真,但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云澈也想尝试,他终究还是想与洛晖天长地
久的。

  安公公推门而入侍奉君王时,看见洛晖含笑对着铜镜,口中喃喃自语:「原
来朕错了那么久。」安公公以为,皇上这是想通了,决定不再为难云侯爷,正欲
说话,却又听见君王道:「原来世上最折磨人的,不是贬谪侮辱;这世上最折磨
人的,是注定要醒的美梦。」

  自云澈入宫后,苏如是命人将侯府整修一新,她不想云澈归家后,还会不时
想起那件惨案。可云澈一日也没有回来住过,自从那日他说要常住宫中之后,他
就不曾回来。就连杜家接走云明的一子一女时,他也只是匆匆出宫送行,然后又
匆匆回宫去。

  「姐姐,皇上还不知会怎么为难姐夫,一时半刻只怕他是回不来了,我们进
屋等吧。」苏焕成不忍见姐姐孤苦,便常来作伴。

  「为难?」苏如是言语中带着苦涩,那悲戚的声调也让苏焕成心中一痛。「
你我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苏焕成按上了姐姐的肩膀,柔声再劝:「进屋吧……」

  「我为他重修了府邸,换走了下人,准备了一桌佳肴。他却来告诉我,他要
与皇帝一起住在宫里。」苏如是自嘲般的笑。「他究竟将我置于何地!他说回宫,
他每一句说的都是是回宫!从来他也不曾把这里当成他的家。」苏如是强忍着泪,
仰起头,对着苍穹厉声质问。「我究竟哪里不如那个好色荒淫、无道任性的皇帝!


  「姐姐!」苏焕成转身拉住她。「姐姐不是说过么,成大事之人不该纠缠儿
女情长。」苏焕成强迫着苏如是正视他,眼神直望进苏如是的眼底。「姐姐从小
教我,眼光要放长远。当今皇上绝对不可能因为云澈死了两个弟弟,就对他旧情
复燃。姐姐,皇上这么做意欲何为,你岂会猜不到?」

  「姐姐若是恨云澈,那皇上自然会为姐姐报仇;姐姐若是爱云澈,那皇上今
日所为就是将云澈往死里逼,只要云澈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自然会回来。」看
着如今的苏焕成,苏如是竟然觉得有些害怕陌生,当初那个率真的弟弟怎么会变
成这个模样?

  苏焕成却还在劝着:「无论姐姐对云澈是爱是恨,还是满不在乎,他常住后
宫对姐姐而言,都是一个好消息。」

  「焕成,苏家之事以后你拿主意便好,不必问我了。」苏如是脸上是笑着的
表情,却不知是喜是悲。

  苏焕成转脸望向皇城,笑得却无奈。「姐姐别怨我。朝上风云诡谲,君王圣
意难测,要想在官场立足,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是谁都像姐夫这般得天独厚的
……」

  老徐是侯府原来的下人,也是那件惨案的幸存者。此刻他带着苏如是给的一
笔不小的遣散费,准备回乡。老徐并不老,但比侯府另一个姓徐的工人大了几岁,
所以大家叫他老徐。当晚他躲在厨房柴禾堆里,避过一劫。

  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钱袋,老徐很是羞愧,当日他贪生怕死,可夫人一句责备
的话也没有,还给了他那么钱银。他也知道这世上要找到更好的主人家恐怕是不
可能的了,夫人美貌心善,对下人也慷慨,这样的主人家哪里去找!只是要他再
在侯府里做事,老徐却干不了,他只要靠近那个地方就会手脚冰凉,浑身发颤。
虽然对不起侯府,但他也只能走了。老徐打算离开京城回老家去,有侯府的这笔
钱,加上他往日的积蓄,在老家买几亩田地,娶个媳妇,应该够了。

  刚出东门,到了京城郊外,老徐却看见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面貌清秀的贵公
子。他认出那人是侯府的常客,但具体叫什么老徐不知道,照顾客人不是老徐的
活儿。「大人。」老徐见那人走到自己跟前,便作揖行礼。反正侯府的客人多半
都是朝中的官员,叫大人应该不错。

  那人轻笑,和善地扶起他,问:「你是侯府以前的工人?」老徐点点头,但
他还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拦住他的去路。「那就好。」老徐听见那人对自己
说话。「还请借一步说话。」

  老徐最后还是没能回老家,他到了京城另一个官员家做工,就是那个拦住他
去路的官员,他说他叫张承,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官拜从一品。

  斜阳低垂,光晕泛在皑皑白雪上,笼上一层金色光晕,彰显帝都气势恢宏,
却又透漏出几分悲怆颓然。偌大的禁宫内来往着内侍女官,他们只顾低头成列而
行,却不说话。一道宫墙外的侍卫已经换班,甲胄和刀剑交错发出声响,传入宫
内。

  云澈重新审视着后宫的一切,庄严肃穆得近乎死气沉沉。走进宫苑深处,那
里洛晖正在等他。晚膳已经摆上了桌,精致美味,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丝丝白烟
迷了眼,只觉得桌子另一头的洛晖竟是这般不真切。

  「阿澈,你在想什么?」洛晖依靠在他身上,甜蜜地笑着。

  「我在想,我终于回来了。」回,他们终于回到了从前,日日相伴,夜夜缠
绵,这一次该是不会再有人让他们分开了。本该高兴啊,可云澈只觉得心底的痛
越来越深。这痛究竟是来自何方呢?

  夜深了,二人相拥而眠,闭上眼的云澈又看见了他的两个弟弟。云净云明没
有说话,只是幽幽地望着他,这样的弟弟让他害怕,云澈惊醒,但不敢动作,怕
扰了洛晖的睡意,枕边人唇角含笑,不知做了什么美梦。云澈自嘲般的想,这算
不算同床异梦?

                第五章

  京城里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洛晖披着厚重的毛皮斗篷,不由轻笑出声。「
在笑什么?」低沉温润的嗓音喊着无限柔情,可那极力隐藏的三分倦意还是随着
轻声的一句飘入君王耳中。洛晖回眸浅笑,便答:「朕高兴。」骄傲任性,一如
往常。云澈替他收紧了领口,揽到怀中,陪他看着窗外的纷纷扬扬的雪花。

  「阿澈,你高兴么?」洛晖忽然问。

  云澈嘴角晕开一个弧度。「和你在一起,自然高兴。」

  「那我们就要一直这么高兴下去。」君王说什么话都像是在宣读一道圣旨,
这是命令,而非愿望。云澈差点以为,若是自己不高兴,便是抗旨不遵了。他甩
了甩头,极力要抛开这个可笑的念头。

  口中呵出的热气化作屡屡白烟,与天地白雪化为一体。「下雪真好。!紫嫣
红都被盖在雪下,只留下惨白。」

  「可雪总会融化,到了开春,万物还是会显出本来的颜色。」

  「本来的颜色么?」这无心之言倒让洛晖明白了一件事,他以为云澈看不明
白的,其实云澈早就明白了。洛晖心里泛酸,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情是假的,为什
么还要陪着我一起演这出戏呢?才下定决心要恨,此刻却又分不清他的恨是那覆
盖大地的白雪?还是被白雪掩埋的繁花……

  「太冷了,别在风口里站着了。」云澈俯下身对洛晖耳语。

  洛晖斜眼,秋波流转,张口时微微吐出白烟,湿润了双唇。「好。」伸出手,
等着云澈来抱他回床榻,洛晖再看一眼窗外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女官内侍,回眸
凝视着温柔多情的云澈,洛晖扬起笑意。触目所及既然都只有一片惨白,那只要
记得仇恨就好,只要记得要为皇兄报仇就好,不必去想这几日心里生起的甜蜜是
真是假,不要去想。

  侯府中,苏如是看着云净幼子在府里跑来跑去,无奈地摇头笑着。「夫人。
」新来的管家轻轻走近了她。「宫里有人来了。」

  苏如是虽奇怪,却也没有多说,哄着孩子去睡,便随管家去了正厅。来的不
是常见的安公公,却是另外一人。那人见到苏如是,行了一礼,笑盈盈道:「夫
人有礼。」神态语气,莫不像极了宫里的内侍。

  「公公多礼了。」苏如是还了一礼,各自入了座。

  那公公道:「奴才是如妃娘娘宫里的管事,娘娘请夫人入宫一趟。」

  「如妃?」苏如是心里奇怪,如妃从不曾传她入宫过,而且如妃宫里的侍从
她也认得,绝不是眼前之人。这人油头粉面,看来就是狡诈之徒。苏如是不敢轻
易信他,便道:「公公恕罪,不是贱妾不愿入宫,而是外人入宫总有规矩,如妃
娘娘是不拘小节之人,但贱妾不敢坏了宫中体统,唯有得罪娘娘了。」

  那宦官闻言,倒也不气,反而露出愈加和善的笑容。「夫人所言甚是,娘娘
知道夫人是守礼之人,早已安排妥当,夫人放心入宫便可。」

  「眼下天色不早,贱妾不敢叨扰娘娘休息,可否容贱妾一日,明日一早,贱
妾再向娘娘告罪。」

  「只怕不好。」那人道,「娘娘下了懿旨,岂能违抗?」话虽是笑嘻嘻说的,
可眼睛里却含了警告之意。

  苏如是暗觉今日定是躲不过去了,便笑道:「如此,还请公公稍后片刻,待
贱妾更衣之后再随公公入宫。」那人笑着点头。苏如是回了房,连忙书信两封,
叫来了管家,思虑再三,命他将此信交给张承和苏焕成。如今云澈留在宫中,旁
人轻易见不到,弟弟苏焕成不可轻易涉险,眼下能依靠的,唯有张承。待一切安
排妥当,苏如是才跟着那人入宫。

  一路上,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盈盈的看着苏如是。走到宫门口,宦官
把玉牌拿出来给两边的侍卫看,侍卫们放了行,他便带着苏如是一直往冷宫去。
苏如是左右看了看,道:「此处似乎不像是如妃娘娘的寝宫。」

  「夫人聪慧。」那人没有多说,苏如是咬紧牙关,便跟在他身后。

  果然在一处偏僻院落中,那公公让苏如是进屋。房内空无一人,只有一桌一
椅和一张床。苏如是不解地回看那人,那公公笑道:「夫人在此稍候,娘娘不时
便到。」说罢,他便退出了门外,独留下苏如是一人。

  苏如是来回踱步,房内熏香浓郁,桌上的茶冒出芬芳香气。她不敢喝那茶水,
只是俯下身嗅了嗅。等了许久却还是没有人来,她走到门口,想推门出去,却不
知何时,房门已被关紧。「来人!快来人!」苏如是急得拍打着房门大声呼喊,
可却没有半个人答应。却渐渐觉得体虚气短,四肢发软,拍打得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终于支持不住,昏死了过去。

  暮色渐浓,这夜不是新月,也并非月圆,是比弦月更圆一些的奇怪的形状。
抬眼从深宫里望去,漫天繁星和地上泛起的雪光反倒是夺了明月的光辉。「看什
么?」身后是洛晖的声音和气息,他整个人都趴在了云澈的背上。云澈回身,将
人揽在怀里,开始说话。这样的日子是云澈梦寐以求的,可真到眼前,却又让他
觉得不真实。

  翌日天明,洛晖从早朝上回来,满面春风的对上云澈的眼,还来不及说话,
却听见门外有人求见。洛晖当下面露不悦,给了安公公一个眼色。安公公出去安
抚门外的喧嚣,不多时再入宫,连他也有些惊慌。

  「什么事?」洛晖问。

  安公公弓着身,不敢直视君王。「皇、皇上,侯爷夫人,她不见了。」

  「什么?你说,如是不见了?」云澈松开了抓紧洛晖的手,走到安公公跟前。
「究竟出了何事?如是怎么会不见了?」

  安公公答:「听侯府的人说,夫人是如妃请进宫的,是宫里的公公出去接的
人。可昨夜夫人进宫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今日管家托人来问,才知如妃娘娘根
本不曾派人去请过夫人。如妃知道了这事,就派了奴才过来禀报。」

  闻言,云澈回头去看洛晖,洛晖也是不解,在看到云澈的眼神后,愤然起身、
「阿澈,你不会以为是朕做的吧。」

  云澈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看见洛晖一脸好似受了冤屈的愤怒后,也不敢断
言。「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洛晖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他坐回位子,显得漠不关心。「随便怎样都好,
她要是被人骗走卖了朕才高兴呢!」他这么无所顾忌地说话,云澈便更觉得此事
绝非他所为了。

  还不及再做其他,忽然从门外又慌慌张张进来一人。「今日这里倒热闹。」
洛晖说得阴阳怪气。

  「皇、皇上,侯爷,侯爷。」那人气喘吁吁,似是一路跑来。「侯爷夫人在、
在冷宫,昏迷不醒。」

  「什么!」洛晖云澈二人异口同声,惊讶得面面相觑。

  苏如是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侯府的卧房里,云澈就在身边,若非
云澈眼中的神色有异,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

  「夫人,你醒了?」云澈柔声道。

  苏如是含笑,挣扎着起身,似感觉身上并无不适。一旁还有其他人在说话。
「侯爷,下官奉旨调查此事,还有些问题想要问夫人,不知侯爷能否回避一下。
」苏如是听出这是张承的声音。

  云澈本不想走,但料想张承所要问的必定尴尬,他留着反倒不好,于是安抚
了苏如是。「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罢便出了卧房。

  「张大人有什么想问的?」苏如是的声音十分虚弱,她身上没伤,只是心中
的恐惧远不是任何伤痛可比的。如今她还能这般镇定,张承不由地佩服起这个女
人来。「下官是奉、是受皇上所托,将一物转交夫人,算是物归原主。」苏如是
闻言便猜到张承所说一切皆是洛晖的授意。

  接着张承从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了苏如是。「这!」苏如是面上大骇,左手
不禁压住了胸口。「皇上这是何意?」

  「想来夫人应当明白。」张承正了神色。「皇上说,侯爷已没了两个兄弟,
他不忍再伤了他,日后如何行止,还请夫人自己决断。」

  苏如是惨笑几声,道:「他还会不忍心?」只怕是嫌云澈伤得不够深,想要
再给一刀罢。

  「话已带到,下官告退。」张承说着退出了门外。见到了对守候在外的云澈,
便对他道:「侯爷放心,夫人没事。下官还要回宫禀明圣上,不能久留。」

  云澈点了点头,答:「一切有劳。」张承摇头叹息,前行了几步,回头却有
说了句云澈听不明白的话。「侯爷,京城乃是非之地,更是侯爷与夫人的伤心之
处,若是能离开,当真再好不过,是么?」云澈不及反应,张承便一拱手走远了。

  自此以后,云澈日日陪着苏如是,几乎是用尽温柔的。人人都说云侯爷果真
是重情之人,只是谁知人后的他,又是如何与妻子相处的。

  「侯爷今晚也睡在书房么?」泪光在苏如是的眼中晃动,可她却没有落下眼
泪。

  云澈上前为苏如是整理了发丝,叹息道:「夫人身子才好些,还是分房睡的
好。」苏如是听了便是一笑,盈盈一拜。「恭送侯爷。」

  「白日里都是无知之徒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早些时候他带着苏如是
出门逛街,却听到市井的闲言碎语,暗指苏如是被君王染指,失了清白。

  苏如是柳眉微舒,扯出个笑容。「如是明白的。」云澈转身走了几步,又听
见苏如是在他身后说:「以后侯爷要自己保重。」

  是夜,云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云净和云明。两个兄弟一起来看他,却不
肯和他说话。后来卓氏来了,哭哭啼啼的,云净似乎是在安慰他。云澈也想上前,
双腿却好像被定在了地上。他们三人说着话,说了什么云澈听不清,只看见三人
望着的是同一个地方。云澈好奇,也随他们一起望着那里,黑暗中有样东西渐渐
清晰了轮廓,那是一扇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一条缝,露出白光,然后光亮越来
越盛,刺得云澈睁不开眼。可是闭上眼的那一刻,还是看见了光下那一角裙裾。

  第二日云澈是被惊呼声吵醒的,等他冲进卧房的时候,只看见苏如是一袭锦
衣华服,金钗玉镯,却是一根白绫,生生吊在了房梁上。云澈这才恍然,昨夜那
一声保重,那一个托梦,竟是苏如是在向他告别。

  云澈走前了几步,伸出手想要抱着苏如是下来,却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
了下去。

  再睁开眼,云澈看见了几乎整个太医院所有的太医。看到他终于醒了过来,
太医们如蒙大赦,立刻去向君王回禀。

  「你醒了就好,刚才可吓死朕了,你好好休息。」洛晖眼底的柔情看来是如
此真实,云澈竟真的想去相信,如今的君王对他真的还存了一分爱恋。「苏如是
的后事,朕自会差人去办。」这后半句话却生生打碎了他的梦。「苏如是之事朕
都听说,这不是你的错,别多想了。是那些无知百姓散播谣言,恶意中伤。阿澈,
你好好在这里休息,你要早点好起来。」

  「皇上,您何必……」云澈已经不想再去陪皇上演戏,苏如是的死让他寒心,
更让他自责。可来不及说完话,安公公就推门而入,靠近了洛晖,对他耳语几句。
「阿澈,你好好休息,朕还政务在身,我过会儿就来陪你。」说罢,洛晖又恩威
并施地嘱咐了太医们,便出了宫。

  翔龙殿是君王处理政务之地,那里洛晖危坐高位,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臣子,
一派天子威仪。堂下跪着的正是张承,他此来为的自然是云澈之事。「皇上,微
臣以为,如今苏如是已死,是否该将侯府惨案的真相告知云侯爷?」

  「太医说,云澈忧思过重,心脉受损,如今已再经不起打击。」洛晖说着从
位子上起来,靠近张承,边走边道,「你是要朕告诉他,当日与卓家勾结,害死
他两个兄弟的是他的妻;见事情败露,陷害他弟妹的也是他的妻;如今设计掀起
流言,自杀在他面前,让他难受的,还是他的妻么?」君王每说一句,张承的心
就跟着一颤。「张承你说,朕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呢?」洛晖绕着张承走了一圈,
又回到了高位。

  原来侯府之所以没有发现有刺客的尸身,原因只是这刺客便就是侯府的下人。
自侯府惨案后,张承收留一些侯府以前的下人,从他们口中,渐渐窥探到了真相
的一角。

  云澈常年在外征战,侯府下人皆是苏如是选的,她渐渐将自己人安排进了云
家,利用中秋之际,杀了云家兄弟,嫁祸君王,挑起君臣不和。这一切竟是为了
让云澈自立为帝,她做够了侯爷夫人,如今她想要的,只有皇后的位子。当然若
非她察觉了云澈和洛晖的私情,一个女人也不会下这样的狠心。

  岂料这看似天衣无缝的一局到底还是瞒不过君王与云澈,为了自保,她便嫁
祸卓氏。当日之所以认定卓氏参与此案,只因卓家的一封信函和卓氏头上的发簪。
那发簪中空,里面还有一种迷药的残余,云家兄弟身份尊贵,尸身不容亵渎,于
是苏焕成发现那根头簪后,重新查验的是几个下人的尸体,苏如是自然抢先动了
手脚,于是每具尸体上都验出有那种药物。由此苏焕成便得出,是卓氏下药在先,
卓家派刺客在后,里应外合,害了云氏一门。然卓家被一群盗贼所害,死于非命,
倒也真应了苍天有眼。

  此局被君王看破后,不忍云澈伤心,便命张承暗中给苏如是一个警告。张承
给了苏如是的便是那根中空的发簪,示意君王早知,这发簪的主人便是苏如是。
苏如是会意后,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利用被骗入宫的契机,掀起流言,在云澈面
前自杀。千方百计,只为离间君臣。

  可这真实也好,假象也罢,都能叫云澈生不如死。

  洛晖敛眉,想了又想,还是摇头。「罢了罢了,此事便这么过去罢。」张承
也不敢多话。忽然君王抬眼,又道:「如妃近来可是听话了不少。」

  「什么?」张承听到如妃的名字,心头一惊,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洛晖轻笑几声,摆手道:「朕自言自语罢了,你下去吧。」张承跪拜而去,
步下踉跄。洛晖看着他的丑态,心中冷笑:你管好自己罢,还敢来管朕的闲事!
你自以为自己是云澈的什么人!「现在这样就好,好得不能再好!」云澈还在,
仇恨还在,折磨也还在,这样就是属于他二人最好的结局。「朕怎么能让你好过,
云澈?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朕也不能!」指甲刺入血肉,洛晖却并不觉得
痛;心口涌起酸楚,他也不觉得那是后悔。

  张承离开皇宫,一路都在想:害死云家的是苏如是,但送如妃出宫,将云家
聚齐的却是皇帝;同样嫁祸卓氏的是苏如是,但让苏焕成彻查此案的也是皇帝;
还有那些流言,流言是苏如是散播的,可骗她入宫的又是谁呢?张承想着,只觉
头如斗大,这每一件事似都已真相大白,又都好像另有玄机。

  回到府中,停不多时,却见管家送上一个大红荷包。「大人,方才又有人送
荷包来了。」张承接过,只看了一眼,便不住地长声叹息。

  苏如是大殓过后,洛晖寻了个理由,云澈便官复原职。洛晖坐在龙椅上,视
线却离不开云澈。那人站在朝堂上,只像是一座雕像,没有半分生气。满朝文武
的窃窃私语早已通过别样的途径传入了他的耳,所有人都在说苏如是入宫一晚,
不久便自缢身亡。这其中的曲直众说纷纭,却都带着几分不堪。

  「臣有本启奏。」苏焕成站前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这意料中的进
言,终于让洛晖回了神。「臣有愧,特向皇上请辞。」

  「苏卿才学斐然,政绩卓着,乃朝廷重臣,今日何故请辞?」

  苏焕成没有起身,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似乎真的是有愧君王厚爱。「臣不
才,蒙皇上不弃,忝居刑部侍郎一职,因循苟且,毫无建树,愧对圣上。今双亲
年迈,想归乡颐养天年。为人子者,孝义为先,臣唯有向君王请辞,归家侍奉双
亲。」

  洛晖含笑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朕便也不能强留,传旨,赐苏卿万两黄金,
归家尽孝。」

  「臣叩谢圣恩。」自此那个名动天下的才子,一日三升的权臣,以色侍主的
奸佞,都成了过眼烟云,真假难辨。

  其实早一夜,这君臣二人便已做好了交易,早朝的请辞也不过是一场唱给群
臣听的戏码罢了。那晚,苏焕成特意避开了云澈,暗中求见君王。虽早已料到他
必有动作,洛晖还是稍稍吃了一惊。见到苏焕成,只见他着一身青色长衫,在月
下似能泛起光华。

  「苏卿避开旁人,漏夜觐见,不知是何要事?」洛晖浅笑,悠然自若,甚至
说话还比往日慢了些。

  苏焕成跪拜在地,三叩首后,才道:「臣来此只为向皇上请辞,臣有负圣恩,
罪在不赦。」无论何时,从这位状元爷口中说的总是最冠冕堂皇的话。

  「苏卿熟知律法,你既说自己罪在不赦,那朕不杀你,岂不是枉顾律法?也
辜负了卿十年苦读的成效。」洛晖话中带着戏谑,神情却是认真的。

  只是这次苏焕成脸色没有半分动容,他拱手再拜,答:「皇上所言甚是,然
天子仁德,必不忍苛责,而放臣归乡,教书育人,聊度余生,也算是换个法子为
朝廷尽忠。」

  洛晖打量了苏焕成许久,不由连连点头,赞叹:「苏焕成啊苏焕成,你总能
给朕惊喜。」为官之初,他青涩耿直,略施小计,就能叫他手足无措。而后云澈
归朝,他自知被骗,并不曾消沉,反而借机学会了权术手段,自此平步青云。经
侯府一案,他更是被磨砺得人情练达,处变不惊。短短一年不到的光景,苏焕成
的成长叫人瞠目。「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洛晖啧啧赞叹,话锋一转,
却又道:「正因如此,朕岂敢放你走?」

  「皇上又为何要留下微臣?」苏焕成话中不带半分怯意,似乎真的是不解各
种缘由。

  洛晖倒也耐心,不紧不慢地答:「如你这般的能臣,若是不能留为己用,自
然是斩草除根的好。」

  苏焕成轻笑,抬眼面君,云淡风轻。「杀了臣,不过让云澈痛一时;放了臣,
可以让他痛一世。皇上天纵英明,不会不明白。」

  这话入了君王的耳,果然让他收去了脸上的笑意,可心中更是下定决心,这
苏焕成决计留不得。洛晖冷笑道:「这话朕可听不明白。」

  苏焕成笑着,跳动的红烛印在他脸上,妖艳惑人,却添了几分鬼魅之气。寒
风凛冽,拍打着窗框,发出吵闹的声响,更显房内凝固尴尬的气氛。许久,还是
苏焕成先服了软,他弯下身子,深深一拜。「为君分忧是微臣的本分,臣殚精竭
虑,想的只是如何报效皇上,皇上心中所愿,便是臣竭力所要促成之事。臣所作
所为,自然都是为了皇上。」

  「这番说辞,听来像极了阿谀谄媚的奸佞弄臣!」洛晖垂下头,过了许久,
忽然开口。「你怎敢断言,今日的朕对云澈不是真心的呢?」

  「臣不敢,臣只知道,皇上不能。」不能……洛晖转头,看见半开的窗外,
月光映在雪地上,一片惨白。

  几乎是下了早朝,苏焕成便去了东门,准备离开。苏家的产业太大,他不敢
有所动作,便都留在了京城,但苏家二老却早被送去了江南。如今上路的,只有
苏焕成一人,而送行的也唯有云澈一个。

  城门下,云澈颇有些感慨,望着苏焕成禁不住叹息连连。「焕成,你留在京
中,本大有作为,是我连累了你。」

  苏焕成摇头。「此事与姐夫何干,是焕成不想留在这里授人话柄,说我的前
程是用姐姐的清白和性命换来的。」闻言,云澈脸色微变,苏焕成忙向他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夫别往心里去。我和姐夫自然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云澈心中暗叹,如今满朝文武中多少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说
他用娇妻美眷换得个锦衣玉食。话传进了他的耳,他又非铁石心肠,怎会不痛!
如今苏焕成请辞,无疑是往他伤口上撒了把盐。苏焕成尚且可抛弃前程,以明其
志,而他却还贪恋权位,享尽荣华,云澈自知他愧为人夫。

  日过正午,苏焕成计算着若再不起程,只怕要错过入住客栈的时辰,便对云
澈道:「姐夫,我得启程了,你且好好保重。」

  「好,你也要好自珍重。」云澈想了想,又道,「江南书院……」

  「姐夫放心,那孩子我自会照顾。」苏焕成知道云澈是托他照顾云净在江南
书院读书的长子,便立刻应承下来,本来苏焕成选去江南,有一重缘由,也是为
了这个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今天子为报兄长之仇,可以等九年,那他苏
焕成要报仇一样可以等。这孩子无疑会成为最好的利器。

  「姐夫实在愧对你们姐弟。」云澈怅然,心口涩然,竟有些呼吸不畅,眼前
不时有白光闪过,微感晕眩。强打了精神,和苏焕成惜别几句,终究是千里送君
终有一别。二人在东门郊外十里小亭里告了别。

  再往前行是一片树林,苏焕成坐的是马车,眼看将入树林,便让车夫停下。
不远处来了一对樵夫,看似父子。父亲年老,脚程较慢,儿子力壮,拖着老父前
行。苏焕成唇角扬笑,下了车朝那二人道:「这位老丈,这位大哥,请留步。」

  那二人回头来看他,只见眼前的公子风流倜傥,俊美无俦,心下顿生好感。
苏焕成笑道:「我看两位赶路也是辛苦,不如我送二位一程。」说罢指着自己的
马车,便让这二人上去,说是要送他们回家。

  樵夫父子推脱不过,便只好上了马车。车帘合上那刻,二人还连连称谢。苏
焕成嘱咐车夫几句,转身便在他们看不见之处,换了衣装,回了京城。

  几日后,京兆尹接到案报,称是在近郊林内发现三具无名焦尸和一辆烧焦马
车的残骸,他虽派人查看,却没有找到半点线索,最后终是成了一桩悬案。

  而此刻苏焕成,却是独自一人,乘船沿运河而下,在往江南的途中了。船顺
流而下,回望京城,苏焕成咬牙道:「我还会回来的!」不过自他离开都城以后,
这世上仿佛再没了这个人,从此再杳无音信。

                第六章

  当日的晚膳,御膳房又惹得洛晖大发脾气。云澈到的时候,只见匍匐不敢起
身的御厨们和一地的杯盘狼藉。「怎么了?」云澈明明猜到发生了何事,却还是
笑盈盈地问。

  「都是群没用的奴才!」洛晖恨得牙痒痒,当然不会只是因为御膳房的膳食
不合胃口。

  「微臣不才,愿君前献丑,望皇上恩准。」

  「你做饭?」洛晖微愕。「你还会做饭?」

  「皇上不如尝尝臣的手艺。」

  洛晖终于有了笑意,却还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道:「若是你做的不好,朕
可也要罚你。」

  「是,臣遵旨!」云澈笑着和那群御厨去了御膳房。

  不多时,案台上便放上了三五盆吃食,东西不多,做工也不细致,与御膳房
往日送上的膳食有天渊之别,只是冒出的滋滋热气和香味,却是令人食指大动。
洛晖拿了半块红薯,闻了闻,便往嘴里送。「嘶……好烫!」他一边呼痛,另一
边却听见云澈不厚道的笑声。当下给了他个白眼。然后洛晖又尝了几片烤肉,肉
被烤的有些过火,肉质不够鲜嫩,可香气四溢,别有风味。

  「好吃么?」云澈几乎贴上了洛晖的后背,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洛晖放下手中碗筷,却听见噗噗的声响。红薯通气,周围都是刻意压低的轻
笑声。洛晖怒视,内侍们立刻收敛,只剩下云澈还呵呵笑着。洛晖羞红了脸,嗔
怪道:「都是你,做的什么东西!害朕、害朕出丑!」放屁二字怎么能出自君王
之口,洛晖想了半日也只有用出丑二字代替。「你们这群奴才杵在这里做什么!
还不滚下去!」往日这些话都叫人胆战心惊,可今日那些个侍从能想到的也只有
恼羞成怒四字。

  「好了好了,他们都走了。」云澈笑着从背后拥住洛晖,在他耳垂上了不轻
不重咬了一口。洛晖冷哼一声,根本就是还在生气。

  忽然,云澈感觉怀中人身子微微战栗,不由低头去问:「怎么了?」

  洛晖不言,片刻却是笑着将手中的玉筷拿了起来,尴尬道:「朕刚才不小心
把玉筷折断了。」

  宫中物什质地坚固,岂会因为一时不察而折断?云澈松开了怀中的人,接过
他手中的断筷,笑道:「断了就再换一双好了。」

  玉筷断了可以再换,那么情呢?苏焕成走的时候说他不能对云澈真心,不能
……洛晖仰起头,也朝云澈笑。「待会儿你要给朕去堆雪人,堆一个和小时候一
样的雪人。」

  「好。」

  洛晖把身体靠在云澈怀里,继续享用着一桌的美食。朕是不能对你真心,可
是阿澈,朕何尝不想真心待你……

  宫里的梅树也不知是怎的了,花开得比往年都晚,但这香气却是传遍了后宫。
腊梅是最朴素的颜色,却是馥郁芬芳的气息,云澈望着这梅树,不由出了神。「
大伯大伯。」听见稚嫩童声之时,感觉自己的袖口重力大增,云澈低头,就见到
云净的幼子。苏如是死后,这孩子便被接近了皇宫。

  当时云澈有意过继云净的二子,立长子为世子,承袭他的爵位。未料想这不
过七八岁大的孩子竟是书信一封,用稚嫩的笔迹,将世子的头衔让给了自己的亲
弟。那一句不忍双亲无人供奉,不敢承欢侯爷膝下,只求大伯念在兄弟至亲,照
拂幼弟,恩同再造,莫敢忘怀,结草衔环,图报将来。这看似不可能出自一个孩
童手中的一封信,却隐约让云澈看见了云净的影子。他一时感触良多,又生出几
分悲戚来。

  云澈一个男人自然不懂如何照顾孩子,于是,这侯府世子便被接进了皇宫,
交由如妃照顾。这是洛晖的主意,如此一来,云澈入宫便有了理由,亦不用避讳
旁人。

  「怎么了?」云澈俯下身子,将孩子抱起,听他奶声奶气地答:「大伯,我
想要那个。」顺着他指的方向,便是梅树。「你要梅花做什么?」云澈让孩子坐
在他肩膀上,到了梅树下。那孩子答:「给姑姑娘娘。」他口中的姑姑便是如妃,
因为宫中人人都唤她娘娘,小孩子便跟着喊她姑姑娘娘。

  云澈失笑,不由夸赞:「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你姑姑娘娘不喜欢这个。
」如妃并不喜欢梅花,她总说梅开得太孤寂,孤独地开,又孤独地败。那小孩儿
嘟起嘴,争辩:「姑姑娘娘喜欢的,上次叔叔就送过,姑姑娘娘很高兴的。」

  「叔叔?」云澈心里奇怪,这孩子绝不会叫洛晖叔叔,更不会这么喊那些内
侍,那他口中的叔叔又是何人?「哪个叔叔?」

  小孩子咂舌,皱起了脸蛋小声,不肯多说。「这是秘密。」云澈知道事情轻
重,立刻放下孩子,去找了如妃。

  那时候如妃正低头刺绣,她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云澈上次见她拿起针线是要
为张承绣荷包的时候,那时候的如妃不过二八妙龄,如今的她却已近了而立之年。
见到云澈进来,她放下手中的女红,抬眼笑道:「大哥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云澈知道,自从他与洛晖一处后,云如烟的芥蒂更深,他们兄妹之间也没了
往日的亲近。「臣有些家事想劳烦娘娘。」如妃会意,挥挥手让众仆退下。

  云澈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看着绣了一半的锦帕,不禁问道:「你很少动针
线,这次是为了谁?」

  如妃没有半分惊慌,只是冷冷地回答:「我不去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的。


  「若是这锦帕是给皇上的,我自然不会来管,可是……」

  「我肯给,也要他想要才行。」绣针一上一下,在锦帕上描绘出半朵腊梅的
图纹。

  「我记得你不喜梅花……可张承却爱惨了梅。」

  终于,如妃停了手,起身回头去看她的兄长,那眼神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张承总说,梅清高贞洁,最与文人气节相契。他最爱的正是腊梅,不着颜色,香
气无改,才是人间君子。」云澈说着,神情就更加难过。

  云澈说着,神情就更加难过。

  「你想说什么?」

  「纵你不顾惜自己,也别毁了他!」

  「若我一定要呢?」如妃站起身,瞪着她的哥哥。「我毁了他?是我毁了他
么?纵然毁了他的是我,那毁了我的又是谁呢?你是云家的家主,却和杀了你弟
弟的凶手日夜缠绵!你是我的兄长,却送我入这后宫火坑!你是张承的好友,却
害他痛失一生的挚爱!你是苏如是的丈夫,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逼死!
云澈,你到底还是不是人!难道洛晖一个人抵得过你身边所有的人么!」

  云澈赶到张府时,张承似乎是要出去。看见云澈来了,他便停住了脚步,在
门口相迎。「侯爷?」大概是云澈脸上的神色太过凝重,张承的嘴角扬起一半的
弧度,便又垂了下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屋里谈。」说话间,云澈便拉着张承入了府。

  他们去的是书房,门口也栽着几棵梅树,不过都是腊梅。平常经人精心照料,
这梅花开得竟比宫里的还好,香气侵入书房,和墨香混杂融合,不点熏香,房内
便满是怡人的气息。「侯爷来得正好,我也有话想对侯爷说。」张承敛眉,暗带
着悲叹。「不过,侯爷先请罢。」

  云澈想开口,可脑海中回响着的只有如妃的厉声质问,他不知该怎么说,只
好让朋友先说话。「既然如此,还是你先说罢。」

  张承略略沉吟,决定先从苏如是的死开始说起。「夫人因流言而亡,我总觉
得,该查出这流言的起源,也算是为夫人尽了一份心力。」云澈闻言,更觉惭愧,
他虽是丈夫,却从未生过这样的心思。「可是查到后来却发现,这流言竟是出自
侯府。」

  云澈微怔,莫非是侯府的下人散播的?「散播流言的,正是苏如是。」云澈
只觉心口被重重一击,沉痛难挡,脑海中的一个想法逐渐成形,他却不敢再去想。
张承继续说:「夫人自己散播的谣言,又岂会为此自杀?还是她故意做出为流言
自尽的假象,试图掩饰什么?我便往下查了,然后发现……」

  张承虽是不忍,可到底明白事情轻重,若是再不告诉云澈,只怕他日后会伤
得更重。于是一咬牙,一鼓作气地道出了实情的全部:「发现侯府惨案也与夫人
有关。臣查遍卷宗,才知原来苏大人的启蒙恩师正是卓家的老爷,由此可知,苏
卓两家是早有往来。若所料不差,卓家那一封信便是要写给苏家的。只是不知是
写给苏如是,还是写给苏焕成的?若非前些日京城近郊的案子,我也会以为只有
苏如是牵涉其中。但仔细看过信笺后,却觉那里遣词用句十分随意,不似写给一
个女流之辈,但若说是老师写给学生的,便再合适不过。」

  张承将自己誊写的书信交给了云澈,果然如他所言。「恕我直言,这京城近
郊的三尸案,怕是出自皇上的手笔,那江南卓家的案子,也不例外。苏大人在朝
上清正耿直,可他却察觉了皇上动了杀心,这看似自相矛盾,唯一的解释,就是
苏焕成也牵涉其中。于是,这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首先,是苏如是要杀云家之人的原因。若说她是为了离间君臣,逼侯爷谋
反,方法太多。杀人一途风险太大,万一失败,便再无回头之路。可若说她是为
了让弟弟登上皇位,那这便是最好的方法了。她先杀了云家两位大人,逼侯爷谋
反,侯爷登基之后,再对付那几个云家的孩子,云家无嗣,那时唯一能登上太子
宝座的,只有苏焕成。于是借云家之势,建苏家的江山,这等心智计谋,如何能
不令人叫绝!」

  云澈脸色霎时变得苍白,身子不禁摇晃起来,双手连拳头都握不住。张承见
状,忙扶住云澈,不安地问:「侯爷,你没事吧?不如我们改日再说。」

  「说!」云澈强做镇定,从牙缝艰难挤出这一个字。

  「其次是卓氏之死。当时苏焕成自请调查侯府一案,为的就是嫁祸皇上,后
来眼看瞒不过,而卓家的案子又传到了京城,所以既然已经死无对证,他们便决
定把事情全都推到卓家的头上。当时查案的是苏焕成,要做手脚轻而易举。我依
着那中空的发簪调查,终于找到那个工匠,工匠说是一位姓卓的妇人差人让他做
的,差人前来便是不愿暴露人前,又何必留下真名?依那工匠所说,发簪做好之
日,侯府一案早已发生。此等破绽苏焕成又岂会看不出来?」

  「此事臣上禀了皇上,皇上不愿将此事公诸于众,便要臣给侯爷夫人一个警
告。」张承不安地看了云澈一眼,再道,「就是夫人回家那日,臣给了她的就是
那根发簪,说是物归原主。」

  「而后她知道这事已经败露,便想出了最后一招,若能离间君臣自然最好,
若是不能,也是在皇上和我心里埋了根刺。」云澈苦笑,声音越渐虚弱。

  张承垂下眼,不敢多话,见云澈气息稍稍平稳了些,他才又道:「侯爷,京
城并非久留之地,当年侯爷驰骋沙场,指点江山,令多少英雄敬佩,可如今的侯
爷……」张承没有说出他心中的另一重顾虑,刻意回避了一个名字,只是不停劝
告:「侯爷,还是早日离开,回边关吧。」

  那些话张承虽然没说,但云澈还是想到了,贯穿在这一团乱麻的事件当中的
那根主线终于现出端倪。云澈知道自己心底的不安到底还是成真了。眼前的白光
闪烁得令人晕眩,他颓然闭上眼,如妃的归宁,苏焕成的提拔,卓氏一门的惨案
……环环相扣,最终牵扯上的,还是只有那一个人。那个在他失去兄弟之后,装
作尽释前嫌,重归于好的人。那个让他自责痛苦,不得安宁的人;那个让他强颜
欢笑,郁结难疏的人;那个让他挣扎纠缠,无从解脱的人。

                第七章

  云澈竟有一股想笑的冲动,是了,当今天子看似荒淫昏庸,可国家大事上,
他何曾糊涂过。

  边关未定,他可以等八年再逼自己回京。借刀杀人,他可以演的比谁都无辜。
一举数得,他从来做事就如有天助。朝堂上垂拱而治,嬉笑中干坤早定,焉能说
他不是个英明君王!「哈哈哈哈……」云澈笑得直不起腰来,却让张承心惊。「
侯爷,你怎么了?」

  不及作答,只是收了笑容,张口便尝到一阵腥甜。「侯爷!」张承惊呼,云
澈就带着笑意,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张承眼见云澈吐血昏厥,心中慌乱,本想去找太医,却觉云澈握紧了自己的
衣袖,不肯松手。心思回转,当即召来仆人,命人给宫中传话,说云侯爷探访时
聊起夫人,一时哀思过度,以致昏厥,还请太医来张府为侯爷诊治。

  睁开眼,云澈认出这是在宫中,想来应是张承送他入的宫。洛晖守在他的床
边,脸上的表情当真是关怀备至的。「皇上。」他低声地唤,等洛晖回头,他笑
着问,「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之事,皇上,你还恨么?」十二年前之事,指的正
是皇长子被杀之事。

  洛晖怔然。「不是说不去想了么?过去的事我们都不要去想了。」云澈无力
地笑了几声,艰难地转过头不去看他。阿澈,你为什么还要提起?提起了,朕就
只能恨你了。我不想恨你,阿澈……「你好好休息,朕去还有奏折没看完。」说
罢,洛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寝宫之中。

  那夜,洛晖也没有来找他。云澈躺在床上,凉风习习,暗香涌动,一夜无眠。
直到东方既白,望着薄雾,他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匆匆去了朝堂,却听内
侍道君王今日罢了早朝,独独留下了张承。

  翔龙殿、养心殿,都是空无一人。云澈最后只能跑去如妃的寝宫。果然,他
的不安终还是成真了,他要找的人都在那里。

  「如妃,你对得起朕!」即使离开得远,云澈还是轻易听清了这一句君王的
咆哮。

  不顾左右侍从的阻拦,云澈还是强行入了如妃的寝宫,低头便看见张承和云
如烟都跪在地上。张承垂着脸,如妃却把头抬得高高。「皇上……」云澈忘了行
礼问安,忘了君臣有别,此刻他只想保住妹妹和好友。

  洛晖冷冷哼了一声,回了自己的座位,只露个后背给云澈看。云澈跪在地上,
恳求着:「皇上,放过如烟,放过张承吧。」

  「放过?好,只要他们回答朕一个问题,朕就放过他们!」洛晖恨恨地瞪着
张承,朕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谁让你多嘴告诉云澈真相,既然你要光明磊落,朕
就让你再光明磊落一次!「如妃,你腹中骨肉是谁的?」

  「好,君无戏言,皇上既然只问这一个,臣妾也只答这一个。臣妾腹中的骨
肉……自然是臣妾的!」如妃站起身,没有半分惧色。

  木桌发出一声巨响,可望向洛晖,却只见他的眼神不带半点怒气,只有玩味。
「很好,如妃,你果真没叫朕失望。」洛晖又对着跪在地上的张承道,「还跪着
做什么,起来吧。」

  张承起身,惊讶地看着君王,难道真的是君无戏言要放过他们?「张承,你
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当是通晓律法的,你说后妃与他人私通,该当何罪?」听到
这一声,张承才恍然。皇上连感情都可以拿来做伤人的利器,又岂会白白放过今
日这个让云澈痛苦的大好机会?

  「十恶不赦。」张承一口怒气憋在心口再也按捺不住,他并未多想,张口便
答。洛晖正欲再问,张承却抢白:「可是枉杀百姓该当何罪?谋害官眷又是何罪?
构陷朝臣是何罪?滥用私刑又是何罪?」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对天子的控诉。「
臣是罪责滔天,臣是罪该万死。但皇上,你就逃得了律法严令,人间正义么!」

  如妃朗声大笑。「这才是我看上的人,这才是我爱了十多年的人!」二人相
拥在一处,竟是再无所畏惧。

  张承被押天牢,如妃幽禁寝宫。看着云澈痛苦得几近再度昏厥,洛晖心里却
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凭什么!十多年了,张承和如妃也纠纠缠缠了十数年,可他
们在那样的时刻还能相拥在一起,而自己呢?洛晖停下步子,看了看左右,又回
头去看身后,那一群佝偻着的侍从颤颤巍巍,生怕受了池鱼之殃。他们只是怕,
怕皇帝的权势,怕天子的威仪。洛晖想问,心呢?你们的心呢?到底有没有人真
心待他,如张承待如妃,如如妃待张承。

  一个人呆在养心殿里,洛晖又是大发脾气,赶走了所有的侍从,撕碎了所有
的奏本。然后跌坐在清冷的宫殿里,脑海里能想到的,只有云澈的影子。「为什
么你还不来……」洛晖低头看着灰色的石板,半疯半傻地呵呵笑了起来。原来此
生他之所有,只是一个云澈。

  鼻尖淡淡的梅香还在,洛晖想起方才在如妃的寝宫里的梅香,似乎要浓烈一
些,张承身上也带着这样的香气。

  天牢在皇城北面的一个角落里,他是一座地牢,露出地面的是一间房大小的
砖瓦房,而地牢内由厚重的石板铺地,四面都是红砖砌墙,独留一扇小门进出,
在死囚重犯的牢房里还用铁片封住四周,连门都是铁打的。

  由于常年不见光,地牢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因为是在地下,
湿气带着寒意直往骨子里穿透。张承便是被暂时安排在了一间普通牢房内,他往
日官声不错,很得这些底下侍卫们的敬重,于是牢里扑上了厚厚的干草,抵御寒
气。

  云澈去看他的时候,张承就靠在干草上休息,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下场。「
昨日我来,其实就是为了你和如烟的事情。」

  张承轻笑,反劝慰他:「其实说与不说也都一样,有些事明知是错,还是有
人会去做下去。就好像是做梦,谁都知道梦会醒,可美梦谁不想让它长久一点呢?


  这话一语双关,云澈明白,张承说的不仅是自己与如妃,也是他和洛晖。张
开口,云澈便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张承却是正了神色,先他一步开口。「我说的
只是侯爷,我和如烟,从不做梦。」

  云澈微愕,张承苦笑一声,接着说:「时到今日,我们早有打算,只是我们
自以为计划周密,谁料想还是被皇上占了先机。其实我们的事皇上又岂会不知
……」话越说越轻,到此,云澈已听不清张承下面的话,只见他靠着墙坐在干草
堆上,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打算怎么办?」云澈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问了。

  张承听到这问便知,无论他如何答,云澈必会相助。只是如今他的处境何尝
不尴尬,张承想了想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云澈叹息一声,却是替他说了:「离开
京城吧。」如今他和如妃都被关了起来,要想骗开洛晖,放出这二人虽说难如登
天,但只要他有心,也未必没有办法。

  可张承却是摇头拒绝:「侯爷还是别牵扯进此事才好。」他扯出一个苦笑,
揣摩着说辞。「若说皇上是才发现我与如妃之事我万万是不会相信的。想来皇上
早有察觉,却选在此时才说出来……」张承顿了顿,看了云澈的脸色,才觉原来
洛晖的心机,云澈也是早有察觉。不免又是叹息,「他今日才说,必有其他缘故。


  「但若要我看着你们死,却也是万万不能的。」说罢,云澈转身离去,不顾
张承在牢内的呼喊。他知道洛晖对他的好是装的,可即使如此,云澈也想再试一
次,洛晖对他,到底有没有一分真心。

  「怎么坐在这里?」云澈走进洛晖的寝宫里。看见坐在地上的君王,仿佛下
一刻就将碎裂。所以他走了过去,将人拥在怀里,想要唤回魂魄。

  洛晖第一次感觉人的体温竟也是这般舒适的,仿佛可以暖到心里。那人把他
安置在了床榻上,任凭他死死扣住衣袖。房内安静得只剩下微弱的喘息声,莫名
的安心和温暖,不久他便有了睡意。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午膳,大悲大喜之后,他觉得饥肠辘辘。一旁倚
在床框上的云澈还合着眼睑,洛晖忽然想起不久以前的那一幕,不过似乎并不怎
么令人愉快。「没事了么?」云澈也睁开眼,目光凝聚后的第一反应,问的还是
洛晖。洛晖抬眼看他,已经没了方才的死气和暴戾,云澈稍稍安了心,便想到了
张承和如妃。他还想开口,可洛晖却没给他机会。「朕饿了,朕要吃你做的。」

  云澈失笑,不久膳食便被摆了上来。依旧不过是些军中的简单做法,可洛晖
却还是吃的津津有味。「朕能保住如妃,但她腹中骨肉和张承,一定要死。」洛
晖闷着声,听着竟觉得有些真诚。「皇家血脉不容玷污,云家有太祖皇帝的旨意,
可保不死,可张承不能,如妃腹中的,绝留不得。不过,张承既是阿澈的朋友,
朕便赐他个体面罢。」这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洛晖看着云澈,想让他明白,若
不是因为张承是他的好友,犯下此种罪过,连全尸都不可能留下。

  若换做平常,如此结果,云澈该是无话可说了。可今日他不能,云净云明、
卓氏苏如是、如妃张承,一张张容颜在他眼前浮现,他此刻竟也不能不恨。「谢
皇上。」云澈跪在地上,垂在身侧的双手却紧紧握成了拳。

  到了晚上,二人纠缠着,抵死缠绵。「人都说君王无情。」性事过后,云澈
看着明暗交错下洛晖的容颜,低声倾诉,如同情语。

  「朕无情么?」洛晖揽着他的脖颈,笑得妖娆。

  云澈亦笑,在他耳边道:「皇上无情,皇上也多情。」云澈苦笑,望向洛晖
的目光更加的深邃。我总以为有朝一日,你我能破镜重圆,如今才知即使破镜能
够重圆,这裂痕也是永不可能消失了。云澈俯身轻轻啃咬着洛晖的肩膀,仿佛是
在爱抚,又好像是在告别。

  洛晖禁不住他这般搔痒,咯咯轻笑出声,也无心追问他是多情还是无情。云
澈留下点点吻痕,宛若此刻盛开的梅。「嗯哈……」云澈流连在洛晖腿上的手掌,
好似会蜇人一般,牵动情愫,若有似无的疼痛,炽烈火辣的热度,引来声声低吟。

  觉醒的欲望已经发出了邀请。后穴不需拓展,便容纳了新的冲撞。洛晖不知
为何,总觉得今日的云澈有些古怪,往日的温柔都不见了,反而是变着法的折磨
着他。温热的手掌覆上胯下肿胀的欲望时,本该是用以抚慰的,可正当他即将纾
解,那铃口却被人捏住,释放不得。「阿澈,啊……」洛晖讨饶的话还来不及出
口,就被吻住了双唇,只剩下从嘴角溢出的呻吟。

  从头至尾云澈都没说话,只是用唇舌安抚着洛晖,下身的撞击越来越激烈,
让人害怕,不禁想要逃离。可洛晖无法逃离,被云澈的体重压得几乎动弹不得,
小腿开始微有痉挛的感觉。

  「嗯……不……嗯唔……」泪水合着汗水,顺势滴落,在云澈后背手臂上留
下条条抓痕,却让后庭的冲撞变得更加频繁。终于,洛晖轻声呜咽了起来。

  似乎是这哭声让云澈回了神,他松开了手,当洛晖下身涌出的温热喷射在云
澈的小腹时,他也将自己的火热释放在了洛晖的体内。云澈并没有挪开自己的身
体,如往常那样为起来为洛晖清理,反而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洛晖身上,保
留着侵犯的姿势。

  有意无意地,二人的心跳竟贴在了一处,彼此透过胸膛,撞击着对方的心脏。
每一次的跳动,都带着痛楚。

  天将明未明,宫中充斥着沉闷的气息。云澈起来时候,洛晖还发出轻轻的鼾
声。云澈从床上起来,想起昨晚的情事,肩膀无奈地抖动着。安公公在门口守着,
听到屋里有动静,便命人送来了温水。云澈还是尽责地为洛晖清理。浑身舒爽之
后的洛晖似乎睡得更沉了,云澈摇摇头,为他盖上锦被。

  坐在床榻边,云澈想起了当年。当年他与洛晖也是从东门私奔。那时候为他
们放行的是张承。张承还担心他们没带够银子,瞒着双亲,将家里的古董都典当
了。事发后,差点被他父亲打死。本以为如烟会嫁到张家,也算是替他报了恩。
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如烟成了如妃,而棒打鸳鸯的,却正是他和洛晖。
只是张承心里却没有恨,明里暗里,总是帮着他。从头细细想来,他亏欠张承的,
实在太多。

  今日私奔而逃的是如烟和张承,为他们放行的却是自己。这算不算是因果循
环?房外传来三声快慢不一的敲打木棒的声响,云澈知道这便是暗号。先前他已
做了安排,用一具死尸将张承换了出来,带给如烟一包迷药,让她迷晕了侍女,
对换衣服,偷偷出宫。

  相约二人在东门下相见,那儿已有人等候,这二人见了面,下人便会传暗号
入宫。如今云澈便知,张承与如妃顺利到了东门。待城门一开,他二人便可离开
京城。自此天高海阔,过他们的逍遥人生去了。

  纵然往昔不能弥补,至少他们还有未来。云澈低头,看着一脸好睡的洛晖,
不禁暗叹:那我们的未来呢?宁儿,你我可还有未来?我还能继续守着你么?长
长地叹息着,忽然他听到洛晖的声音。「他们出不了京城。」朕本以为阿澈,也
只有阿澈你,会对朕真心实意,没想到你也在骗朕!天下人都可以骗朕,只有你
不可以!因为……洛晖不敢往下想,不敢去想深入骨髓的恨背后,是同样深入骨
髓的爱恋。

  云澈张皇地回眼去看他,对上躺在床榻上之人的一双清亮眸子,哪里有半分
睡意。洛晖嬉笑着撑起身,凑到云澈耳边。「昨夜你可把朕折腾惨了。」这好似
情话的呢喃,却如当头一棒,惊得云澈跌倒在了地上,回想昨日,只觉自己根本
就是一个笑话。

  「你把他们怎么了!」云澈狼狈地爬起,再也盖不住眼底的震惊与愤恨。

  洛晖捋顺一缕发丝,笑言:「朕说过,如妃的性命朕自会保全。」云澈的双
腿仿佛不听使唤一般,不住后退。眼前之人确是洛朝天子,但绝不是他的宁儿。
或许在九年前,登基大典的前一夜,那个宁儿便随着黄袍加身一去不返了。

  自从回了京城,一路走来,云澈一直在退。明知是有意刁难,他甘之如饴;
明知是欲加之罪,他任凭发落;明知是虚情假意,他待之以诚。此刻云澈才明白,
情爱不能化解痛楚,真心融化不了仇恨。那他放弃了权势,放弃了声名,甚至放
弃了尊严与自由,来到这个精雕玉琢的牢笼里,又是为了什么?

  跌跌撞撞地从养心殿里出来,他直奔东门。天边微微地泛着金色的光晕,太
阳却还迟迟不愿升起。街道上残存着薄雾,带着清冷,还有散入空气中的那一丝
血腥气。

  云澈赶到的时候,团团围着的侍卫们似乎是有了默契,让开一条道路。入了
他眼帘的,只有挂在张承嘴角的,那最后一抹笑。

  猩红的血色蔓延开来,宛若一朵红得耀眼的梅。云澈忽然就想起他们初识的
情境:侯府三子一女出门赏梅,如烟本不喜孤高清冷的梅,却还是点了一株红梅,
要让几个兄弟替她去摘。而后一把纸扇压下她伸出的手。「好花哪堪折……」那
人年岁与他们相当,长衫玉立,一派风流。

  如烟不甘反讥:「这三月乍暖还寒,却有招摇之人拿着纸扇假作风流。」那
人也不气,借了笔墨在扇画了一幅红梅送给了如烟。迎寒独放,傲立枝头。如烟
正是女儿家怀春的年纪,望向他的目光便多了许多别样的心意。

  暖风拂面,随风散去的,是好友的性命,是亲妹的血泪,是往昔的记忆,是
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希冀。云澈脱力跪在地上,放眼满目依旧是刺眼的白。

  「啊──!」如妃的惨叫声惊醒了云澈,方才他只顾着张承,却忽略了一旁
被侍卫们架住的如妃。此刻两个侍卫竟都扶不起如妃,她跌坐在地,两腿间已经
渗出血红。云澈依旧跪在那里,挪不开半步。

  过了两三个时辰,东门便开了,依旧川流不息的人群将方才那场浩劫留下的
影子冲刷得半点不剩。没有人会去想,就是在他们脚下踏过的地方,葬了一人,
疯了一人,甚至还牵累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相熟的宫女偷偷将云净幼子送来侯府。她告诉云澈,回了宫的如妃异常的乖
巧安静,每日只顾着低头刺绣,她说她在绣梅,梅花开后,便会有人来接她。可
是一条锦帕一日便能绣好,她等的人却根本来不了,那时如妃便会大发脾气,。
后来宫女们聪明,每夜都偷偷将锦帕换了,如妃日日在绣,倒也过得太平。云澈
笑了笑,这样未尝不好,至少他的妹妹心里还存着痴狂幻想,总好过万念俱灰。

  云澈放眼四顾,只看见面目全非。侯府的面目全非,如妃的面目全非,洛晖
的面目全非。既然他牵挂的一切都已不在,那他还留在京城做什么呢?「我们离
开京城好不好?」云澈低下头,去问那个孩子。

  「我们要去哪里?」

  云澈想了许久,低下身看着孩子的眼睛。「我们去找你哥哥好不好?」听到
哥哥,孩子高兴地跳起来,连连说好,不时催促着云澈上路。这一去,恩怨情仇
皆如过往烟云,无情亦无恨。

                第八章

  「你说云澈在收拾行装?」暗探送来消息,洛晖却怎么也不能相信。「他怎
么可能走?」

  「侯爷说想去江南……」暗探说的话洛晖一句也不想相信。云澈不会走,也
许他只是生气,毕竟张承是他多年的好友,如妃又是他最疼的妹妹。对,他这是
一时意气用事,不会当真的。「你下去吧。」

  「皇上,可要去侯府一趟?」安公公走到跟前,小心打探着君王的神色。

  洛晖摇摇头。「不必,他不会走的。」然后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等他气
消了,就没事了。他不会走的。」朕在这里,云澈也一定会留在这里。洛晖不停
地告诉自己。

  直到消息传来,云澈真的是要走了。匆匆带着侍从赶到侯府,洛晖咆哮着质
问他:「你真的要走?」

  「臣想去看看几个孩子,前些日已向吏部递了折子。」云澈弓着身,对着洛
晖守了君臣之礼,却失了往日的亲近。

  洛晖只当听不出他的刻意疏远。「若是你想见,朕命人将他们带来,也省了
你舟车劳顿。」上前靠近了几步,他用了更柔软关切的语气对云澈道:「长途跋
涉对你的身子也不好,太医说……」

  「皇上,您到底想要什么呢?」云澈叹息,既然明知是虚情假意,又何必自
欺欺人?君王留下自己也不过是为了继续折磨他,看着他丑态百出罢了。「事已
至此,微臣已经没了兄弟,没了妻子,没了朋友,皇上,您还想要从微臣这里拿
走什么呢?」

  「拿走?朕拿走你什么了?且不说杀了云净云明的是苏如是,单说苏家与卓
家心怀不轨,朕不过是要了他们的命,莫非有错?张承和如妃私通,难道是朕用
剑逼他们的?后宫妃嫔红杏出墙还能活着的,历朝历代,除了如妃还有第二个么?
张承与如妃私通在前,越狱而逃在后,他死不足惜!如妃腹中胎儿又不是朕命人
打掉的,是她看见张承死了,一时承受不住,胎儿才掉了的,又与朕何干!云澈,
朕到底从你手上拿走什么了!」洛晖说得好像真的是受了冤屈一般。

  云澈语塞,他想说这每件事的背后,都有皇帝你的暗示,卓家、苏家、如妃、
张承以及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云澈自己,都不过是那黑黑白白的棋子,而下棋的,
只有一人,就是当朝天子。可话到嘴边他还是说不出口,维护他的皇上已成习惯。
云澈只好止不出地苦笑哀叹。「皇上英明,皇上所言甚是……」

  「阿澈,我们不是说不想以前了么?我们不是说要重新开始,一切从头再来
么?」洛晖又软和了语气,轻柔地安慰着。云澈却觉得眼前的君王既好笑,又可
怕。前一刻可以怒目相对,后一刻就可以软语温言;前一刻分明还是雷霆之怒的
君王,后一刻便成了善体人心的情人。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心?又
或者,他已没了真心。

  「重新开始?从头再来?可哪里是头呢?」云澈是想笑的,嘴角虽是裂开了,
可怎么也不让人觉他在笑。「是如烟疯了的时候是头?还是张承死的时候是头?
是焕成走时算是头?还是如是死时?或是云净云明死时?又或者……是十二年前,
你皇兄死的时……」

  「云澈!你好大的胆子!」那是天子之怒,是君王不可侵犯的威仪。洛晖逼
近云澈,眼里好似要射出火来。「你不准走,这是圣旨!」

  云澈苦笑,只是问:「臣现在这样,皇上还不解气么?皇上还想要臣变成什
么样呢?除了一条命,臣还能给皇上什么呢?」他一声声地问,心绪似乎再没了
起伏。

  洛晖看着颓然的云澈,怔怔说不出话来。「阿……」他伸手拉住云澈,却被
苦笑着的云澈甩开。

  「洛晖,我能给的都给了,你还想要什么?」云澈说这话时并不恨,只是无
力。「你要什么直管拿去,只要放我走就好……如果想要我的命,那直接杀了我
罢……」

  后宫已经是宵禁的时刻,除了结队巡逻的侍卫再没有了其他人。风大作,虽
不带寒意,却显得禁宫无比凄凉。尖利的吼叫刺破了安宁,洛晖转身去问安公公:
「是何人夜半啼哭?」

  安公公答:「是如妃娘娘。」

  「啊……」洛晖低声叹息,「她不是安静得很么?」

  安公公低下头,不搭话,他也不知为何今夜的如妃吼叫得这般撕心裂肺。「
可要奴才去那边问问?」

  洛晖望着那里不说话,如妃在喊什么他听不清,只觉那一声声尖锐如刺,直
指他的心窝。「不必了。」他转身离去,安公公也只好跟在身后。

  记得初见时的如妃张扬跋扈,即使面对皇子也是爱理不理。与云家其他三子
不同。云澈恭谨,云净古板,云明率性,当真一个一个风骨。满朝文武,就连帝
王也不由艳羡云家的老侯爷。直到他和云澈私奔之后,云澈远走边关,云净外放
他方,云明仗剑江湖,如妃奉旨入宫。云家人便是聚少离多。他们难得一次的团
圆,结果却是家破人亡。洛晖确实没有料到苏如是会下这样的狠心,但这个结果,
他并不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甚至这结果并非不是他所期望的。否则他也不必多费
心思,将自己与云澈的私情透露给苏如是。

  至于张承与如妃,也许他们本来受的就是池鱼之殃。张承当初在东门为他们
放行时,又岂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借东门奔逃,而后命丧于此。

  「大恩不言谢,他日相见,若有用得着我们之处,我与宁儿一定竭尽所能,
报答你今日的恩情。」当年的云澈是这般义气地对张承夸下海口。

  张承却笑道:「以后还是不见的好。」他说的也是,若是他日再见,只怕未
必是好事。云澈点点头,紧紧握住洛晖的手。年少时的情谊虽不谨慎,却是真挚
而珍贵的。张承轻咳一声,将手中的银票硬塞给了他们。「出门在外,多带点盘
缠总是不错的,何况你吃得了苦,也不能亏待了二皇子。」

  那时候的洛晖对张承也是感激的。「张承,多谢!这份恩情,来日必报。」
时隔十二年,如今想来,他洛晖的报答,就是东门的那一场围捕,要了张承的命,
逼疯了他的爱人,害死了他的孩儿。这便是他洛晖所说,来日必报的恩情么。

  「皇上,夜深了,该就寝了,明日还要早朝。」安公公的声音就在耳边。

  「明日不朝。」洛晖下意识地出口。安公公不敢劝,低头出了寝宫,养心殿
内出了君王,只剩下值夜的内侍,守在君王床边。洛晖闭上眼,却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他和云澈私奔出逃那日的情境。他的皇兄早在东门十里小亭里等着了。
「你们以为你们逃得了么?」兄长语带愠怒,浑身散发着杀气。

  云澈挡在他的前面。「我与宁儿不容于世俗,只想找个清静之地,长相厮守。
还请太子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皇兄,你放过我们吧!」

  「天潢贵胄岂能做出此等违逆人伦之事!你们不仅不知悔改,还想私逃出宫,
皇家岂容此等丑闻!」一贯古板的皇兄是不可能原谅他们的,拔剑相向,直指云
澈。

  云澈不敢还手,只是一味的阻挡。而他只能眼看着自己爱人的身上多处一道
有一道血痕。「皇兄,我求你了,我是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皇兄,放了我们吧
……」他跪在自己最敬重最爱戴的皇兄面前,苦苦哀求。

  可他的眼泪却彻底激怒了他的皇兄,手下再不留情。云澈无法,只能还击,
每次伤到他皇兄之后,云澈都会失神,而后被伤得更重。他见皇兄不肯收手,便
冲上前要挡在云澈前头,他的皇兄收势不及,险些伤到了他。可意料中的疼痛不
曾降临,睁开眼才见原来是云澈替他挡了下来。云澈手中长剑落地,他兄长起势
挥剑,再向云澈袭来。

  到此洛晖惊呼一声,从梦中醒来,头疼欲裂,愤恨难消。天色已经大亮,门
外有侍从急等着求见。「侯府出了何事?」洛晖认出那是他派去监视侯府的探子。

  侍卫答:「侯府正在打点行装,侯爷似乎已下定决心,离开京城。」

  要走要走!十二年前的云澈也是一走了之,十二年后的他还是一走了之,除
了走,他云澈就想不出其他办法了么!那最初的半年里他夜夜被噩梦惊醒,每每
期盼云澈的安抚。那时的云澈人在何处?当他回忆起他的兄长可能死于云澈之手,
他日日惊惧,唯恐这是事实!那时的云澈又在哪里?直到他登基为帝,云澈归朝,
只是给了他一个答案,然后又匆匆逃去了边关,独留他一人面对噩梦的煎熬,面
对良心的谴责。为什么每一次只要有了艰难,云澈都会扔下他一个人?

  「他走不了!」洛晖忽然灵光一闪,似乎有了顿悟。只要如此,云澈一定不
会走。洛晖嘴角挂上笑意,睨眼去问侍从:「小世子现在何处?」

  「还在侯府。」侍卫心头微颤,惊惧君王竟连个四五岁的孩子也不放过。

  「避开耳目,把小世子带回来。」洛晖说得轻而易举,却让侍卫不寒而栗。

  洛晖想了许久,杀兄之仇他是恨,但当日的情景下,他皇兄这般咄咄逼人,
想来云澈也是错手。与其说自己是恨他杀了兄长,不如说他更恨云澈两次远走边
关。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丢下自己,一人逃跑。这才是洛晖最恨的,这
才是他不能让云澈走的原因。

  如今云澈一无所有,也算对皇兄有所交代。既然大仇已报,那他为什么不能
留下云澈,和他天长地久?为什么不能去爱他?其实仔细想来,当初他虽面上是
利用感情向云澈报复,到底自己也是存了几分真心的。「只要他不走,朕就不计
前嫌,同他和好如初。」洛晖自言自语。想通了这一层,他盘算着,他和云澈也
非不能挽回。他有自信,只要留住了云澈的人,他迟早能留住云澈的心。又或者
说,洛晖自信,云澈的心从来就在自己身上。

  「他想走不过也是一时冲动,是朕逼得他太紧了。只要软语温存,哄他几天,
他自然还会收心的。」以前不就是如此么,即使明知是骗局,云澈不还是心甘情
愿地往下跳,任自己欺负的么。洛晖含笑点头,暗道如今也无不同。思及此洛晖
便觉眼前这清凉宫殿也带着几分可爱。

  早膳时分,安公公竟端上了一盘肉丸。洛晖微愕,只问:「这是什么?」

  「回皇上,日前月氏进贡的一头象老死了,皇上说想尝尝象肉的味道,让御
膳房做好了就立刻送上来的。」安公公低头小心回答,「御膳房说这象肉实在不
易烹调,何况这象肉也不够鲜嫩,所以他们便剁碎了,加上鹿肉兔肉一起制成丸
子,勉强还可入口。」

  「恩。」洛晖夹了一块,哪里吃得出这是什么肉,算不得好,不过味道却也
新鲜。「这回总算他们知道用心。」安公公听了长舒一口气,御膳房这一阵过得
委实不好,天天都担惊受怕着。

  洛晖一颗肉丸刚下肚,云澈就在门外求见,不用想便知,他是来找云世子的。
内侍通禀之后,云澈便入了寝宫。洛晖见到他,满脸堆笑。「阿澈,来得这么早,
可用过早膳了?」

  早些时候,云澈让人去找小世子来用膳,下人们在侯府内遍寻不着。小世子
平常乖巧,绝不会独自离家,何况他一个孩子又能走多远,侯府派人找遍了几条
街都没见到云世子。云澈忽然想起了洛晖,霎时如冷水灌顶,手脚冰凉。他不敢
往下想,更不敢耽搁,立刻往宫里去。「皇上,今晨世子不见了,不知皇上可知
他的下落?」云澈竭力平定语气,用最恭敬的口吻向君王提问。

  洛晖似乎没听见他的问题,命安公公为云澈添了碗筷,而后夹了一颗丸子给
他,笑道:「御膳房做了新菜,你也尝尝。」

  「皇上,臣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云澈焦躁地跺着脚,眉头皱成了一团,「
皇上,你到底知不知道小世子在哪里?若是皇上也没有头绪,那臣便告退了。」

  「朕知道。」洛晖沉下脸,云澈一脸的不耐烦让他生气,可洛晖还是耐着性
子,柔声哄着云澈,至少他自己是如此以为的。「阿澈,你先吃饭,吃完了朕就
告诉你。」

  云澈长叹一声,赌气一般地吃得飞快,无论洛晖给他什么菜,哪怕是以前他
从不碰的萝卜,他也照样吃了个干净。这分明就是敷衍。「阿澈,味道如何?」
洛晖话里的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

  「好。」云澈随口答应,此刻他哪里还吃得出是什么味道。「皇上,现在可
以告诉微臣孩子的下落了么?」

  「阿澈,除了那孩子,你没有其他想和朕说的了么?」看着不肯回答的云澈,
洛晖放下碗筷,强压住怒气,又问:「若不是因为你找不到那个孩子,此时你是
不是已经离开了京城?」

  云澈不敢回答。「皇上,那还只是个孩子。」他低声下气地恳求着,「还请
皇上看在他没了父母孤苦伶仃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把他还给臣吧。」

  「没了父母孤苦伶仃?他孤苦,朕就不孤苦了么?」洛晖起身,愤怒的目光
里还溢着泪光,云澈依旧很不争气地仍旧为他心疼,可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留下。
「你带着他走了,那朕呢?」你走了,朕身边还剩下谁?洛晖怒看了云澈许久,
直到云澈垂下脸,洛晖觉着既然是要留他下来,那自己该再放低些姿态才是。于
是又软和了语气。「阿澈,朕是想好好待你,我们重新来过的,你怎么不相信朕
呢?」

  相信?云澈只觉好笑。「臣相信皇上。」云澈看着地上的青石板,他不想再
去争辩,只想带着孩子离开。「只是恳请皇上先将世子送回,小孩子不懂事,怕
冒犯了了皇上。」

  洛晖威胁的眯起眼,压低了嗓音,暗示着即将到来的雷霆。「除了跟朕要人,
你就没其他话可说了?」

  「臣……」云澈不知该怎么作答,又怕自己说错了,会殃及孩子。洛晖却把
这一刻的沉默当做了答案。他逼近云澈,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云澈的身上,打得他
跌倒在地,后然不甘心地手脚并用,踢打着云澈。直到自己也没了力气,跌坐在
了地上。云澈勉强支撑着上身,问道:「皇上出气了么?孩子能还给臣么?要是
皇上不解气,还可以继续打。」

  洛晖听了,心里怒火烧的更猛。他没力气继续踢打,只能坐在地上,朝着云
澈大骂:「走走走,你除了走还会干什么!皇兄去的时候你要走,跟朕认罪的时
候你也走,现在你还要走。你不是说要陪着朕的么?你不是说你不走的么!你这
是抗旨,是欺君!朕要杀了你,要诛你九族!来人!来人!」你当真爱过我么?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走!

  安公公一旁见了,知道这是皇上气话,做不得真,可万一被皇上闹来了侍卫
只怕不好收场。他连忙上前扶起君王,安抚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气坏
了龙体。」转头又劝倒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云澈:「侯爷,您快认个错吧。」

  云澈垂着头,神色未明,他似乎是听了安公公的劝告,开口向君王告罪。「
皇上,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这程式般的话一听便知不是出自真心。洛晖还要
再骂,却又听见云澈说:「纵然臣十恶不赦,也是臣对不起皇上,皇上宽容大度,
万莫迁怒一个四五岁的幼子。还请皇上放了世子,让臣把他带走吧。」

  又是走!洛晖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今日二人相见到现在,云澈句句不离那个
孩子,句句都是要走。凭什么只有你可以一走了之?洛晖心里的恨又一次涌了上
来,冲破了一切理智。「带走?你当然可以带走,随时可以。」他恶毒地笑着,
想到最后报复云澈的方法。

  云澈微愕,不知为何现在的洛晖竟又这般好说话了。「多谢皇上,劳烦皇上
带臣去见那孩子,臣自会将人带走。」云澈本想要起身答谢,但稍一动作方才被
打的地方就有些痛,洛晖下手时不知轻重,又刚巧踢中了腹部要害之处,让他一
时爬不起身来,只好坐在地上谢恩。却见洛晖面上笑容古怪,不由又生了忧虑。
「不知世子现在何处?」

  洛晖笑意更浓,回头看了眼剩余不多的肉丸,转头去问云澈:「云侯爷不觉
这肉丸味道特别么?」

  初一听这问题,云澈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再看洛晖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竟
是恍然。「你!」竟用人肉做菜!云澈张开口,却说不出他要说的话,胃里犹如
翻江倒海,直犯恶心。只是勉强翻了身,双手撑地跪在地上,他便将才入口的吃
食全部都吐了出来。

  「世子朕可已经还给你了。」洛晖说话的语气飘飘然的,似乎还带着雀跃,
好像非常满意云澈此刻的丑态。「而且你不用担心他再丢了,以后你在哪里,他
就在哪里,决计丢不了了。」

  秽物从云澈口中吐出,安公公忙拿来铜盆和温茶,洛晖冷哼一声,便别开了
脸。只听见云澈不住地咳嗽,鼻尖竟多了血腥味。!当!茶碗碎了一地,洛晖回
头来看,那铜盆里的已不再是秽物,而是猩红的血迹!再去看云澈,鲜血已经染
红了他的嘴唇下颚,似乎还在不停地从嘴里涌出。洛晖只觉眼前一阵晕眩,手脚
发软,呼吸不畅,心更似被悬在了半空。

                第九章

  安公公冲着门外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人影不停在眼前来回穿梭,养心殿内乱哄哄的竟是吵闹之声。可洛晖仿佛什
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他立在那里,宛若雕像。内侍宫女们把一个一
个铜盆端进去,又一个一个地端出来,明明灭灭在铜盆里摇晃的,竟都是红。

  过了大半日,太医们从房里出来,往洛晖面前一跪,哪个也不敢说话。安公
公见君王还没回魂,也不敢放肆,只是低声问:「侯爷如何了?」

  太医院们面面相觑,却还是没人开口。直到房内传来了声响,一个太医朝外
面吼道:「侯爷醒了,侯爷醒了。」其他人才长长舒了口气,颤颤巍巍地相互搀
扶着才能从地上爬起来。

  洛晖早就先他们一步,到了龙榻边。云澈看见他,似乎是想要做什么,可是
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牙也咬得死死的,却还是半点动弹不得。云澈粗重地喘息
着,转脸用眼神去询问另一边的太医。

  太医们纷纷上前,又是一番望闻问切,个个又面露难色。一年岁稍长的太医
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对云澈道:「侯爷是急火攻心,如今已无大碍,只是俗话说
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侯爷若要痊愈,还要好好休息才是。卑职要先
为侯爷用针,还请侯爷忍耐些。」云澈微微点头,太医下针他倒不觉疼痛,反而
没多时便失去了知觉。

  看着云澈入睡,洛晖才开口问:「他怎么了?」

  太医们跪倒在地,直呼无能,直到洛晖真的动了怒,方才那施针的太医才道
出了实情。「侯府一案时,侯爷身心受创,心脉已损。若是静养修心或可无碍,
只是不知何故,方才侯爷好似又急火攻心,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才有了吐血不
止。」那太医一面答,一面看着君王的脸色,小心翼翼,不敢多说半句。

  「那现在呢?」洛晖又问。

  「厄……」那太医凝眉许久,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洛晖却是有些不耐烦了,
他喝道:「如果一个太医又聋又哑,那还要脑袋做什么!」听到这话,太医们浑
身摇晃起来,胆子小的竟有直接吓晕过去的。

  那太医知道此事定是瞒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道:「方才卑职施了针,是想
让侯爷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如今侯爷性命已经无碍,只是他心脉受损,气血堵塞,
只怕日后、日后……吃饭如厕都要靠人照顾了。」

  「你说什么!」洛晖惊得倒退一步,竟是不敢相信。

  太医几乎把头贴在地板上,哭丧着答话:「皇上,侯爷是中风了。」

  洛晖上前,一脚把人踹翻在地,喝道:「开什么玩笑!他不过三十多岁,中
风?你们这群庸医,只知拿朝廷俸禄,不思进取,没用的东西,废物!你们、你
们……给朕重新看,看不好侯爷的病,朕就砍断你们的手脚!给朕重新看!」洛
晖不管不顾地吼着,拿起铜盆便朝那些太医砸去,太医们堪堪避过,洛晖又举起
了木椅往前扔,但凡眼前之物,他都往太医们身上丢,几个内侍上前,却都拦不
住发疯似的君王。

  直到洛晖发泄完一腔愤怒,坐到云澈的床头,君王终于恢复了理智。「可有
医治之法?」洛晖平静了语气,问向倒在地上的太医们。

  施针的太医见皇上恢复了神志,便起身走到他跟前,恭敬回禀:「侯爷连年
征战,心力耗费巨大,归京之后本该静养。谁料又连遭变故,所谓怒伤肝,思伤
脾,忧伤肺,侯爷五脏俱损,一有不继,身子便垮了……」

  「朕问你可有医治之法,你说这么多废话作何!」洛晖目光锐利,刺得太医
胆战心惊。他忙道:「只要照顾周全,侯爷自己也能凡事想开,或许还有变数。


  洛晖嗤笑一声,睨眼看着太医,道:「变数?朕不要变数。朕只问你,侯爷
的病能治好么?」那太医面露难色,又跪在了地上。「一群废物!回去想个方子
治好侯爷,否则你们的顶戴连同你们的脑袋,都一齐给朕交出来!」洛晖说得倒
是平静,可太医们听到这话,还是个个抖如筛糠,跌跌撞撞蜂拥着往外跑。

  洛晖替云澈拨去脸上的发丝,掖好了被角。忽然唇角裂开一道弧度,蹲在地
上,凑到他耳边道:「这样也好是不是,这样你就走不了了是不是?」

  「朕不想的,我不想这样对你,阿澈……」洛晖埋头在被子里,感觉丝绸的
被面贴在脸颊上,蜇人得厉害。「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为什么我们总不能在
一起……阿澈,阿澈……」无论何时,上苍似乎总是在变着法的拆散他们。每一
次都在他们即将在一起的时候。

  床榻上的人,现在安静得很,谁能料想,一个驰骋沙场,令边关蛮夷闻风丧
胆的朝廷勇将,此刻躺在这里,居然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洛晖张口死死咬住了
被角,所有的悲痛与懊悔都哽咽在了喉口。

  曾记得是哪年的生辰,不识趣的黑云遮住了明月星光,害他败了兴质。「我
舞上一剑便能劈云见月。」云澈张扬的情语犹在耳边,洛晖那时却只是嘟着嘴随
口答应。

  那一把宝剑在庭院里被舞得熠熠生辉,光影闪烁中,他早已忘了舞剑的初衷,
只觉得眼前的云澈是那样好看。院中起了风,伴着飒飒声响,让人沉醉。「你看,
月亮出来了。」云澈收了势,笑盈盈地走到他跟前,指着天上的明月,满脸的骄
傲。

  他探出前身,吻上了云澈,此刻还有谁有心去理会清亮的月光。

  可如今那个能劈云见月的人就躺在床上,连筷子都不能自己拿。云澈终是彻
底地毁了,终是再不能离开他了,一代天子,此刻心想事成了,可洛晖心中却只
剩下了悔恨与苦涩。

  「皇上,该休息了。」安公公轻轻拍了拍君王的肩膀,以往他绝不敢这么做,
可今夜的洛晖浑身散发出的绝望,让他也不禁动容。心里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
初。一句咎由自取用在洛晖身上当真是不过分,可看着面前的九五之尊,他忽然
觉得,在洛晖折磨云澈同时,又何尝不是在折磨他自己。

  洛晖回头去看云澈,他应该还会睡上一阵,等他醒了,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是
个废人了,那时他会怎样?洛晖不禁去想,云澈会恨么?毕竟把他害成这样的罪
魁祸首就是自己,要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么恨了之后呢?洛晖刻意不去想将
来,不想去想,更不敢去想。双手轻柔地抚摸着云澈的脸颊,指尖细细勾勒出他
的眼眉,那一双眼里有过爱,有过情,有过恨,有过痛,还有过许多无可奈何。
「再睁开眼,你会怎样看我?」洛晖脸颊上划过两道温热,却在脖颈的皮肤上留
下冰凉。

  「皇上,明日侯爷醒了,还要皇上宽慰,皇上今日当好好休息才是。」安公
公低声劝慰,心里也是止不住的悲叹。悲叹云澈,悲叹洛晖,也悲叹二人的爱恨
情仇。

  当夜的洛晖就睡在养心殿外面的软榻上,这本是给守夜的小太监们准备的,
安公公劝过,却却不动,也只好换了被铺,让皇上睡在那里。

  夜色愈发深沉,宫里也再没了响动,安静得甚至能听清烛火跳动的声响。洛
晖迷迷糊糊间似乎又梦见了十二年前的那日,只是今夜的梦格外的清晰。

  拜别张承,云澈带着他一路往东去。十里小亭,遇上了他的皇兄,与云澈动
了刀剑,战得难分难解。其实他知道,皇兄根本不是云澈的对手,若非云澈心中
有所顾忌,岂会在他皇兄手下伤得这么重。

  每次都是迫不得已,云澈才会真的伤到大皇子,所以这二人对战,便照着云
澈每伤三处,大皇子伤一处的情势发展。似乎他的皇兄也发现了云澈的顾忌,唇
角扬起的弧度,竟让洛晖晕眩。不愧是双生子,就连那邪笑都是一般无二。

  云澈身上流着血,看在洛晖眼中是触目惊心的红。于是他做了一件令他终身
后悔之事:明明不会功夫,他还是冲上前挡在了云澈前面。若不是为此,云澈也
不会用手替他挡下兄长一剑,手中的剑也不会脱手。

  皇长子见云澈手上没了利器,招式变得更猛,直指要害。云澈闪躲不及,终
于还是被击倒在地。皇长子举着剑到了云澈跟前,沉着开口:「云澈,我不忍杀
你,若是我要杀了你,今日不会只身前来。只要你立誓,从今以后不再见宁儿,
我便饶你一命。然后向父皇请旨,调你去边关从军。云澈,你不是一直想去边关
建功立业么?」建功立业,报效军中,云澈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自己的理想,如果
不是为了他,云澈不会放弃。那时候的自己,没有觉得愧疚,只是高兴,因为自
己在云澈心中,是最重要的,比一切都重要。

  眼见云澈低头不语,似在挣扎,皇长子还在劝:「云澈,凭你的本事,不出
三年,定可扬威沙场,成就大将之名。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为了一时的儿女情
长,白白放弃了一世的荣华与前程!只要你放弃宁儿,你不仅可以不死,甚至还
能名垂青史,云澈,你要想清楚。」

  云澈抬眼,看了看太子,又把目光投向了站在皇兄身后的自己。然后洛晖听
见他说:「只要我云澈不死,一定要带走宁儿!」

  那时胸中满满几乎要溢出的感动迷离了他的眼光,擦干眼泪,只看见自己的
皇兄举高了剑,利刃在晨光中泛着寒气。「那就怪不得我了。」

  「不──!」他惊恐地闭上了眼,再睁开对上的便是云澈不敢置信的眼神,
低下头,他看见他的皇兄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洛晖惊呼一声,从床榻上摔了下去。勉强爬起身,甚至连外衣
都来不及披上,便冲进了内堂。

  不知何时云澈已经睁开了眼,目光中死气沉沉,想来已经清楚了自己如今的
境况。转头看见衣衫不整的洛晖,他眼中再无悲喜。

  对上云澈的眼眸,洛晖满脸惊恐,他隔着被子抓住了云澈的手臂。「云澈,
你告诉我。」洛晖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到底是谁杀
了皇兄?」

  云澈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深深地吐息,而后别过脸去,望着
屋顶,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是我。」

  洛晖脱力,颓然地倒在地上。云澈,你个骗子!当时你已倒在了地上,手中
没了利器,又如何从背后给皇兄致命的一剑?那最后的致命一剑又是谁给的呢
……

  若从一开始便是错的,那他机关算尽,费尽心机,赔了一世的爱恨是为了什
么?眼前重重叠叠的人影都是一副嘲讽的神情。云净云明,苏如是苏焕成,张承
如妃,站在他面前,这些赔了前程性命的人仿佛是在问,他们会有今日的下场又
是为了什么?洛晖又想起了云澈,瘫痪在床,一无所有,他又算是什么呢?

  洛晖此刻竟是不能明白,他分不清真假,看不清虚实,剪不断爱恨,眼前只
剩下了他皇兄盈盈的笑颜。这时他才顿悟,原来他用尽一切对云澈的报复,其实
只是他皇兄在天有灵,留给他最后的惩罚。他恨了一世,到头来却成了一个天大
的笑话。

  敲打着窗框发出刺耳响声的该是春风,可从缝隙中偷偷闯入的,却是片片雪
花,寒意从四面八方侵入身体,带着淡淡梅香钻入骨髓。

  东君有意入京早,玉龙压枝未肯消。梅独放,辜负风光;风不息,谁融春恨?

                第十章

  天色渐渐放亮,宫外又传来往昔的喧闹。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迈着碎
步入了殿。

  「皇上!」安公公惊呼一声,冲到了洛晖跟前,君王只着中衣,坐在冰凉的
地面上,不知坐了多久。他不由地责怪起昨晚值夜的小太监,瞥眼去看,那小子
居然还睡的一脸香甜。安公公只好先扶起君王。「皇上,您没事吧?那个混账东
西,奴才待会儿就叫他好看!皇上,要不要宣太医……」话还未及说完,门外便
有人冲了进来。

  「皇上!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情上报!」也只有八百里加急可以这般直入君王
寝宫,不必通报。洛晖此刻还浑浑噩噩,不知出了何事,那奴才跑了一路,哪里
还有心思去察言观色。安公公取过军报,便交给了皇帝。

  展开只看了一半,洛晖便有些站不稳。北方瓦剌纠集十数万兵马围攻边关。
房内的云澈也听到了军报之时,加大了声音。「是否边关告急?」料想今冬雪灾,
边关该是有一场浩劫。

  大家回头来看他,只见云澈挣扎着想要起身,安公公连忙过去扶。这么一闹
腾,那值夜的内侍才醒过来,看到这般情景,自知不妙。安公公瞪了他一眼,也
不多话,那内侍慌慌张张,便跑过来服侍。两人费了不少力气才扶着云澈坐了起
来,云澈又问:「边关果然有了战事?」

  「侯爷可有应对之法?」洛晖面对云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安公公只好代
劳。

  云澈道:「我早料到今冬连天大雪,必有害放牧,边关蛮夷没了吃食就会来
犯我朝,战事是免不了的。他们来了多少人?」

  「十数万。」洛晖答。

  听到这数字,云澈也是一惊,未料到他们竟会派这么多人来,看来这场大雪
真的是把边关那群游民逼急了。他低头想了许久,终道:「只怕边关驻兵挡不住
他们。可眼下齐集兵马备足粮草尚需十数日,边关也等不得这么久。只有先从京
中指一员大将从京畿领两万兵马在前往边关,再从各地驻兵中挑出一部分让他们
直接在边关集结。一来暂解燃眉之急,二来也好有人统领和整顿各地驻兵。最后
从各家各户抽调壮丁,若是我……」云澈一声苦笑,不再多话,如今他这副模样,
还有什么好说的。

  洛晖走到他跟前,郑重其事地保证:「朕一定会治好你的,一定。」云澈低
下头,却没说话,洛晖心头一滞,也跟着垂下脸。安公公拿来了外衣披在洛晖身
上,可他心里却依旧冰凉。

  朝中出了如此紧要之事,洛晖也不敢再耽搁,唤来了武将谋臣,共议对策。
一时间翔龙殿内人头攒动,争论吵闹,洛晖只觉头皮发胀,眼前犯晕。他今晨还
未用过早膳,两颊此刻又烧得厉害,耳边喋喋不休的尽是老生常谈,半点没有建
树。他拍案大喝:「够了!」剩下的话为出口,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太医院眼下是乱成了锅粥,皇上和忠勇侯齐齐病倒,忙坏了一众太医。其实
洛晖的病不算要紧,是风寒侵体,加之国事忧心。只要用药得当不日便可痊愈。
只是他贵为君王,太医们岂敢随便下药,用的都是药性温和之物,故而好得会慢
一些。

  洛晖是晚膳时分清醒过来的,喝了一碗鱼粥,气色便好了许多。「那些大臣
们呢?」洛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日间商议退敌事宜的群臣。

  安公公结果瓷碗银羹,恭敬地回禀:「大人们都在翔龙殿候着,没有皇上的
旨意,他们不敢离开。奴才擅作主张,命御膳房将膳食送了去。」

  「恩。」洛晖微微点头,又问,「侯爷呢?他还好么?」

  安公公眉目一黯。「侯爷精神还算好。」他也不知该怎么答,云澈醒来后也
不多话,也不理人,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

  洛晖也知道自己这问有些可笑,云澈怎么会好?更何况这一句关切还是从他
这个罪魁祸首口中问出的。「把那些大臣们叫进来吧。」边关战事,半点耽搁不
得,毕竟洛晖的荒淫无道只是装出来的。

  大臣们入了内堂,围在君王龙榻前,各抒己见。有的见解独到,有的纸上谈
兵,有的言之无物。最后定下的计策也与云澈提议的大同小异,唯独那一个统帅
人选,却是久商未决。洛晖斜眼扫过众臣,他们虽不明说,但词句之间莫不在暗
示由忠勇侯云澈挂帅。

  洛晖苦笑,若是昨天,不消他们说,他也会属意云澈镇边。可今日的云澈
……挂帅出征?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天色已经不早,洛晖放了他们回家再推人选,
众臣只当君王忌讳云家兵权独揽,才有了换帅之心,哪里晓得云澈现下的惨状。

  「皇上,太医说,您受了风寒,还需得好生调养。」安公公端来了汤药,见
君王眉头已经皱成一团,显然是不想去碰那气味难闻的东西。安公公只好又劝:
「皇上,虽说这风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但俗语说病向浅中医,若是平常不
注意,真到了要紧时……」

  「安公公,你想说什么!」君王刻意压制的愠怒让安公公猛的惊醒,才察觉
自己所言竟是说中了云澈的境况。他连忙跪倒在地,直呼饶命。看着他,洛晖又
不免好笑,天下人都有资格去埋怨,去愤怒,偏偏他,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任何
人?「起来吧,朕喝药。」洛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鼓作气便将那碗汤药喝下
了肚。安公公连忙奉着木盘退了出去。

  服了药,困意便生,洛晖一夜未眠,此刻也支持不住,本想去看云澈之后再
就寝,却没料想这睡意竟如翻江倒海地来。「算了,明日一早罢……」如今的云
澈,什么时候去看,又有何不同?洛晖迷迷糊糊失去意识前,竟还是出了一声苦
笑。

  今夜皇上歇在翔龙殿,却把养心殿留给了云澈,这自然于礼不合,只是知情
的谁也不敢说罢了。月上枝头,宫中万籁俱静,养心殿外一个佝偻着的身影走到
了门前。侍卫拦下他便问:「是何人胆敢夜闯禁宫?」那人抬起脸,正是日间的
老太医。侍卫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抬眼看看天色。「刘太医?您怎么晚来干什么?
都已过了宫中宵禁的时刻。」

  刘太医半玩笑半认真地答:「这侯爷的病要每隔三个时辰定时用药,否则若
是出了什么万一,二位可去皇上那儿替老夫说情?」

  这两侍卫对视一阵,另一人便忙笑着周旋:「刘太医见谅,我们兄弟只是职
责所在,侯爷的病自然是最要紧的,耽搁不得。大人快请进。」说罢便让开了道
路。

  「多谢二位。」刘太医提着篮子便入了养心殿。

  殿内弥漫着药香,几盏宫灯光影微动,明灭间便看见躺在床头一动不动的人
影。刘太医叹了口气,走进房内。放下了篮子,刘太医道:「侯爷委屈了。」说
罢,他走上前看四下无人,便将云澈身上的几根银针取了出来,之前这些银针被
发丝挡着,一时也看不出来。

  刘太医取针时屏气凝神,细一看这些银针都刺在要穴上,稍有不慎只怕性命
难保。每次取出一针,云澈的眉头就皱的更紧,直到十二根银针被全部取出,他
和刘太医才同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刘太医又是左右张顾,低声对云澈道:「小世
子无事,被皇上关在了凤栖宫。」

  「多谢。」云澈拱手还礼,此刻他竟行动自如!

  刘太医摇头。「老侯爷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助侯爷离开禁宫,也算是报答
了往日的恩情,侯爷不必言谢。」原来云澈被洛晖气得吐血昏厥不假,而后貌似
中风,不得动弹,竟是因刘太医做了手脚。

  云澈稍稍活动了筋骨,虽只是作假,但到底他一日一夜未曾挪动分毫,此刻
手脚不听使唤也是自然。过了半刻功夫,云澈便气血顺畅,行动自如了。刘太医
又道:「虽说侯爷眼下无碍,但这气血受损却是实情,这些药只能补血养气,终
究没什么大用,侯爷的病还是静养才好。」

  「离开了京城,我本也打算小住江南。一则方便照顾弟子,二则也是想寻个
清净之处休养。」云澈言罢,又是一拜。「委屈您老了。」

  刘太医猜到云澈接下来所为,便笑道:「侯爷这也是为了老夫着……」话还
未说完,眼前一黑便失去的知觉。云澈给了他一掌,下手不轻,但也不至于真伤
了老人家,只是足以让他昏迷一整天。

  第二日天明,洛晖起床时就心头有些不安,安公公才服侍着君王更衣,门外
又是一个侍卫冲了进来,依旧是八百里紧急军情上报,只是这次却不是瓦拉。南
方暹罗小国竟也来趁火打劫。于是,顾不得去看云澈,洛晖急忙招来了群臣共商
对策。

  此次军情是由潜入暹罗的探子暗中传回,暹罗正往边关增兵。众人料想,这
暹罗想来是知道了洛朝和瓦拉开战在即,想要趁乱分一杯羹。虽不齿此等小人行
径,可暹罗的火上浇油之举却让他们腹背受敌。

  正当洛晖为战事头疼不已之时,门外又有人求见。那人见到翔龙殿内众臣云
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便在安公公耳边低语了几句。安公公脸色大变,立
刻跑到君王面前小声禀告:「皇上,云侯爷不见了。」

  「什么!」洛晖惊得从座上赫然立起,却吓坏了下面的群臣。安公公拼命地
给皇上使眼色,君王只好咬牙挥退了一众朝廷重臣,然后跟着安公公去了养心殿。

  殿内一切完好无损,除了床榻上少了一个本该动弹不得的忠勇侯云澈。「是
怎么回事!」洛晖沉着声,眼神利如刀剑。

  「回禀皇上,今晨我们来换班的时候便看见太医和侍卫们都晕倒在地,云侯
爷不知去向了。」一侍卫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不一会儿便有宫女来报,小世子不见了。这下不用等那些侍卫和太医清醒,
洛晖也能猜到,什么中风,什么瘫痪,都是云澈装出来骗他的!为的是让他疏于
防范,好制造机会带着云世子逃离京城。枉他今日还在想要对云澈好些,在这危
急时刻,云澈还不是再一次的弃他而去?「好个云澈!来人,朕要下旨,四海追
捕,必要将他带回京城,生死不论!」洛晖大吼着,竟是真的要去下旨。

  安公公连忙上前拦住君王,劝道:「皇上,万万使不得啊。」

  「滚开!」洛晖一把推开安公公,看着他翻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到自己脚边,
抓住小腿,带着哭腔近乎哀求地开口:「皇上,使不得啊。如今大战在即,若是
让人知道云侯爷潜逃,必会乱了军心,到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些蛮夷?皇上纵
然要找回云侯爷,好歹也要等边关战局平稳了再说。皇上!」

  洛晖拖着安公公一直走到案台边,安公公才把话说完,虽说是盛怒,可真当
洛晖拿起朱砂笔时,他却怎么也下不下生死不论这样的话。只好丢开笔,颓然地
坐在龙椅上,洛晖低声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每次他说走就可以走?为什么每
次朕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洛晖独坐了一夜,想了一夜,终究没有一个答
案。

  翌日,君王早朝上一道圣旨,几乎让群臣惊骇不已。「皇上,万万不可!」
老臣们跪成一地,直呼,「皇上身份尊贵,不可轻易涉险。」

  「朕意已决,谁敢多言!」洛晖狠狠扔下一句,叫众人闭上了嘴。御驾亲征,
皇兄死了,如妃疯了,云澈走了,什么杀兄之仇也只是个笑话,他还苦苦守着这
个江山做什么?御驾亲征,战死沙场,总也算死得其所了。

  「韩将军,你一路南行,凭朕的手谕齐集兵马,在暹罗来犯之前,先打得他
们溃不成军!这一战只求速胜!」洛晖道,「暹罗本就是趁火打劫,自知不敌,
必会安分。」

  「末将遵旨!」

  「明日午时,点齐三万兵马,随朕北上。再着各地抽调兵马五万与朕在边关
会和,后命西北各地征调壮丁五万援助边关。」洛晖想了想,又道,「在朕离京
之时,朝中之事由六部尚书共同商定。」

  「臣遵旨。」众臣跪拜在地,山呼万岁。洛晖冷眼看着低下的朝臣们,心中
暗道:云澈,你可以一走了之,凭什么朕不可以?朕今日便也要一走了之给你看!
这一刻,却未料想这一刻的负气之举竟是带给洛朝多少波折。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忽然洛晖问,「明天,你会走么?每一次只要是我最想
要你在身边的时候,你都会走的。皇兄那次是,登基大典那次也是,还有……这
次。」

  云澈心中涩然,此刻他才意识到洛晖恨他的原因。他以为洛晖只是想替他的
皇兄报仇,可他没想过,让洛晖这么恨自己的,是因为每一次的不告而别。他自
以为自己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却从未想过洛晖心中的痛。失去兄弟时的痛,误以
为凶手就是所爱之人时的痛,还有无依无靠时的痛。云澈将洛晖拥得更紧,几乎
要揉进胸膛。「我不会走了,从今以后,无论生死病痛,我都替你分担。」

  洛晖听了没有说话,把头埋在云澈胸前。云澈却感觉那干涸的胸膛竟又有了
湿汽。

  翌日天明时分,瓦拉大军突然来袭。云澈和洛晖立于城门之上,对将士道:
「今日敌众我寡,生死难料。但江山百姓,系于你我之手,无论艰险与否,我们
焉能让蛮夷铁蹄践踏我浩瀚中原?纵是一死,我也要叫这群蛮夷领教我洛朝血性
男儿,也要叫他们再不敢欺凌我洛朝百姓!兄弟们,可愿随我一战!」

  城门下将士呼喊之声震耳欲聋,士气震天。洛晖前站一步,又道:「无论生
死,朕与你们共往!」此刻呼喊之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连城下瓦拉的战马都不
由地向后退却。云澈与洛晖十指相扣,相视而笑。这一战是生是死,他们再也不
会分开。

  战鼓声雷动,瓦拉的大军向城门涌来。将士们争先恐后,迎击强敌。一时间
厮杀之声响彻云霄,血腥之气久聚不散,把漠漠黄沙染成了猩红。

  大战持续了六日,待到援军到来时,边关将士十去其七。可边关大门却被死
死守住,他们用性命堵住了敌人的铁骑,就在离城门三里之外,再难深入。援军
到的时候,看见那些将士的眼中没有痛没有泪,只有鲜血和坚定。他们这六日不
知是如何过来的,个个早已没了人形,仿佛成了战斗的幽灵。

  在洛朝历史上,以边关六万将士抗击两倍甚至三倍于他们的瓦拉大军而能不
败的,唯有这一战而已。因此战在壬戌年,故称壬戌之战;又因在蓉城而伤亡太
多,而称蓉城惨捷。然而民间更习惯称此战为君侯大捷,只因洛史上由君王和侯
爷共同指挥作战的,也只有这一战而已。

  也因为此战,有人叹息,洛晖生不逢时,纵然这位君王荒淫无道,却能以少
胜多,足见其能征善战。可惜生在太平盛世,注定无所作为,若是生于乱世,或
可成就一世霸业。

  但究竟洛晖到底是否能如他所说却无人知晓了,因为援军赶到时,洛晖和云
澈都已不在。退敌之后,也没有找到这二人的尸身。

  尾声:十年之后。

  「宣云佑安\ 胡海成\ 刘伍觐见。」内侍尖锐的嗓音声声传下,迎来了新的
殿试三甲。

  朝堂上,三甲跪拜在地,君王洛暮遥见忠勇侯朝状元郎云佑安挤眉弄眼。洛
暮是先帝贵妃所出,也算是洛晖的皇弟,洛晖死后,朝臣们商议便从吴越之地将
这位王爷接来,登基为帝。

  云佑安?洛暮想起忠勇侯名唤云佑成。唇角一扬,不由赞叹:「朕听闻原忠
勇侯云澈本想立其弟长子为世子,结果他却以双亲无人供奉推而不受,反将世子
之位让给弟弟……云佑安。」

  「臣在!」

  「百善孝为先,年纪轻轻能有如此孝心当真不易;更不易的是,十年寒窗苦
读,凭一己之力高中状元。」洛暮不由地又是点头。「有此品性,有此才学,放
眼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云佑安被称赞得双颊发烫,连忙低头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洛暮含笑赞许。「吏部侍郎刚告老还乡,这一职便由你接任,到吏部好好辅
佐太子罢。」

  君王此举便是破格提拔,云佑安连忙拜谢:「臣叩谢皇上。」一旁忠勇侯云
佑成险些高兴地跳起来,他如今不过十五的年纪,幼年便承袭侯位,京中鲜有人
敢管他。若非想到此刻还在早朝,他定是飞扑到兄长跟前了。

  早朝刚散,云佑成不顾左右,便拽住了兄长的衣襟。「哥,我们回家去!」

  云佑安轻轻扯开,眉间微皱,显然是责备弟弟不该失了礼数。他还没开口教
训云佑成便已是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云佑安只好告诉亲弟:「我还要去接一人,
等会再去侯府。」

  「谁?」

  「恩师。」

  京城门口,一个中年男子立在一边。他相貌风流,眉目俊秀,虽说年岁大了
些,可风尘在脸上留下的沧桑更能叫一众怀春的女儿家心如鹿撞。看着一辆马车
由远及近而来,就要停在他身边。

  「十年了……」那人唇角一扬。「京城,我回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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